弈園布置得相當雅致,有小橋流水、有假山小湖,小徑兩旁開滿紅的黃的紫的各色鮮花,湖邊幾株垂楊柳,隨風擺蕩,隱隱約約間,可以听見絲竹樂音。
「公子這邊請。」下人將他們引導到舍內,這里和前頭不同,一屋一桌子,在僕婢的幫忙下,瑢瑢將季珩送到桌邊。
屋里兩面開窗,微風從窗外徐送進來,帶著甜甜的花香,桌邊一壺雨前龍井,瑢瑢為他添茶。
「你不渴?」季珩問。
從進棋高八斗起,她跟在自己身邊兩個多時辰,半口水沒喝。
她點點頭,他把手邊的茶遞過去,她捧過茶水就喝,三兩口喝完,季珩沒喚人來換新盞,直接往杯子里續茶水,他就口直喝,那是……她用過的杯子呀!
小少爺下棋下傻了?平日比誰都講究,怎地這會兒不講究啦?
這時屋外走進一個人,抬眉,竟是方才的美髯男,他看著兩人呵呵笑著,二度將玉牌往棋桌上一擺,坐在季珩對面。
「還是對上了。」他說話中氣十足。
「此人不簡單。」鬼先生在季珩耳邊說。
何止不簡單,看見他腰帶上繡的蟒紋嗎?季珩心道。此人非皇親貴冑,必也是達官貴人。
鬼先生順著季珩的目光看過去,嘴角微揚,這家伙觀察力挺強的嘛,連這麼小的地方都教他看得一清二楚。
「找機會拉攏此人。」
為啥?季珩心道。
「你不是想報仇嗎?多交往些有力人士,日後方能借力使力。」別假了,沒事你會進棋高八斗?為五斗米折腰?才怪,那是瑢瑢會做的事,至于季珩……就算有千斗萬斗米擺在他跟前,他都不會彎腰取。
你又知道他不是那邊的人?季珩心里回道。
「他確實不是。」
你知道些什麼?
鬼先生沒回應,待季珩轉頭時,他已經消失蹤影。
「怎麼,小兄弟還是不想與我對弈?」美髯男沖著他笑。
「我的丫頭不在這場輸贏里。」他把丑話撂在前面。
「可以,不過……讓她給我做一碗餛飩湯,如果你輸的話。」美髯男笑彎眉頭,方才那兩個粗漢子可是把她的手藝給形容得……讓人垂涎三尺啊。
季珩點頭回答,「不管輸贏,今日過後,隨時歡迎先生到木犀村作客。」
他的話讓男子笑眯雙眼,道︰「一言為定。」
接下來兩人不再說話,高手對弈,這回一盤局用掉近兩個時辰,季珩不會贏的,但美髯男在最後關頭刻意放水,讓他順利得到一面玉牌。
田風、田雨租馬車來接兩人時,天色已經全黑,城門馬上就要關起來。
坐在馬車上,季珩輕撫玉牌,這是他的第一步,接下來不管身上的毒能不能解,他在死前都要一步一步重新走回季家大門。
邁出第一步,他的神情愉快。
見小少爺開心,瑢瑢也是滿臉笑意。
本來就是帥哥美人,再掛起笑意,看得田雨錯不開眼,他愣愣地看著漂亮得令人晃花眼的瑢瑢,直到……主子生氣。
季珩想起鬼先生說的,他嫉妒人家交情好、夠親近,親近……個屁!
斂起眉心,他寒聲問︰「看什麼?」
「看瑢……」才兩個字,田雨驚覺主子的怒火像隱藏在火山下的岩漿,即將噴發,雖然不明白主子的怒氣從何而來,但他警覺地收起下面的話,「我只是想知道,瑢瑢今天踫到什麼好事,怎麼這麼高興?」
哈哈,她就等著人問吶,靠近田雨,她笑容可掬道︰「二少爺,你可知道,今兒個小少爺大展神威,一口氣贏得一面玉牌,和十六面銀牌呢。」
他們家小少爺果然有本事,難怪一家人全拿他當寶,瞧,短短一天就賺進一百六十兩,沒流血、沒出汗,這麼能耐的人,就是需要把他放在神龕上,就是要天天供上鮮花水果的呀!
掩也掩不住的崇拜目光,讓季珩怒氣暫歇,笑意再現。
想起她拿到一百六十兩銀票時,當!兩只眼楮露出精光,整個人散發出耀眼光芒,那一刻,他的銅牆鐵壁心瞬間軟化了,差一點點也把胸口的玉牌拿出來換錢。
眯起狹長的雙眼,他把瑢瑢拉回自己身邊,低聲道︰「肩膀酸了,捏捏。」
「是!」她樂得配合,要是小少爺能天天賺一百多兩,別說捏肩膀,她可以從頭、給他捏到腳。
田雨見狀,驕傲道︰「不是跟你說過,小堂弟是我們家寶貝,比誰都重要。」
合著一家人當中,誰重要、誰不重要,跟本事高不高有關?
瑢瑢說︰「一百六十兩,咱們家幾個月的藥錢、生活費全有了。」
「玉牌呢?」
「玉牌是棋高八斗的通行證,沒啥大作用。」
什麼沒大作用,作用最大的就是玉牌!那不僅僅是通往棋高八斗的通行證,更是通往權貴高官的通行證。
季珩盯著「小家子氣、沒見識」的瑢瑢一眼,女人吶,果然是頭發長、見識短。
「以後小少爺閑得發慌、心情不好想甩碗丟筷子,就把他送到棋社,痛宰幾個人、發泄發泄後……應該會好一點。」提起玉牌,瑢瑢興致不高。
季珩咬牙,他不過在她面前甩過那麼一回碗,有必要時不時拿出來說嘴嗎?
這塊地,主人家原本沒打算種玫瑰的,只是前幾年,京里仕女流行將玫瑰曬干、裝進香囊里,許多農戶便在家里種上幾畝玫瑰,李女乃女乃的兒子在城里當掌櫃,知道這流行,更回郎下弄了這麼一片玫瑰園。
沒想兩三年過去,香花香囊不流行了,便放任這一大片玫瑰園自生自滅。
李女乃女乃一個婦道人家沒力氣耕田,且住不慣城里,便帶著小孫女住在老家,她惜物,舍不得這一片花田荒廢,便時不時過來打理,倒也成了木犀村一景。
瑢瑢有需要,便把這片花田給包下。
這天田雷推著季珩出來采玫瑰,一個東、一個西,兩人分別從兩邊采集,這工作田雷常做,早已經熟能生巧,而季珩……
他從來沒做過這種事,但被瑢瑢嬌嗔兩句,做了,季珩對自己的行為很不屑,但再不屑還是折下一朵玫瑰花,放入輪椅旁的簍子里。
這片玫瑰園不小,眼下玫瑰花瓣不缺,但桃花的量很少,幸好張大嫂家里曬了不少桃花和桂花,瑢瑢全花銀子給收下。
為瑢瑢的賺錢大業,不光銀子,全家人也都折騰進去了。
偏偏李熙還拍手叫好,對著季珩說︰「你是該多往外頭走走,吸氣吐納,心胸開闊。」
鬼話,難道他的心胸狹窄嗎?
說起來瑢瑢和每個村民都交好,也不曉得她的人緣怎會那麼好,在她進門前,他們與村里人宛如身處兩個世界。
第五章 斗棋宰狠肥羊(2)
一個五、六歲的小姑娘折下幾朵花放進他的簍子里,那是李女乃女乃的小孫女阿喬,她還沖著他直笑。
他本不想問的,但最終還是問出口。
「不怕我嗎?」今天他沒有戴人皮面具,臉上的毒疤猙獰。
阿喬看著他,甜甜一笑,說︰「以前,害怕的呀。」
「現在呢?」
「瑢瑢姊姊說,天底下有很多可憐人,沒有人希望自己缺手斷腳,意外雖然造成了人的不幸,但壞人會擴大別人的不幸,而善良的人會把別人的不幸抹平,我想要當善良的人。」
阿喬口齒伶俐地說著。
她是這樣對村人講的?季珩莞爾,她身上彷佛有種魔力,能讓所有人都樂于親近。
「不幸哪有那麼容易抹平。」他不禁失笑。
小女孩望著他,笑開缺了門牙的小嘴巴,在他沒來得及反應時,她踮起腳尖,往他臉上的傷口吹氣,輕聲說︰「呼呼,就不痛了。」
田雷轉過頭,恰恰看到阿喬的動作,完蛋!主子不喜人近身的……
二話不說,田雷飛奔到主子身邊,想搶救小女孩,沒想到主子竟然沒有揮拳把小姑娘打出重度內傷,也沒把人推開,只是呆呆地看著小女孩。
「還痛嗎?」小女孩問。
他下意識搖頭。
小女孩笑彎了眉眼,說︰「那就抹平啦。」
這樣就抹平了?
突然間,季珩意識到,多久了?他已經多久沒有怨天尤人,多久沒有想過放棄自我,不知不覺間,瑢瑢抹平烙在他身上的陰霾……
他能走路了,雖然只有短短幾步,他沉溺于學習兵法中,又開始計劃起未來,他不再自怨自艾,只專注要讓負他的人得到代價。
這些改變都是因為瑢瑢嗎?
將蜂巢加熱開水煮開,過濾,成為蜂蠟。
玫瑰花、紫草、洛神花放入甕里,加入植物油,沒過,浸泡十日,濾出,加入蜂蠟、隔水融化。
將曬干的玫瑰花、桃花、菊花……各種顏色的鮮花,碾壓,磨成粉狀,分裝在不同的罐子里。
會做胭脂的人很多,但瑢瑢有別人沒有的秘密武器,她用蒸餾酒水的方式,蒸餾出薄荷精油,加入胭脂中,這樣可以消毒,讓胭脂可以存放久一點,並且有淡淡的薄荷香。
瑢瑢依次往缽里加入精油和蜂蠟,直到漸漸呈現膏狀,才裝入特制的小瓷盒里。
多虧了小少爺掙回來的銀子,若沒有那一筆,她還舍不得買這麼精致的瓷盒,她心里清楚,東西要賣得好,除了里頭的東西重要,外面的包裝也很重要。
因此在等花草泡油的十天里,她日夜趕工,除答應張老板的雙面繡之外,還裁制上百個荷包,她連睡覺都舍不得。
田雨進屋,看一眼瑢瑢,不是苦夏,她卻短短幾日內瘦上一大圈,本來就不胖,現在衣
服松垮垮地套在身上,整個人都縮小了。
她白天忙著做胭脂,夜里忙刺繡,日夜操勞,眼底下出現一片淡淡的黑墨,主子叨念過,都無法打掉她貫徹始終的意志。
「瑢瑢。」田雨低喚。
瑢瑢正在配色,她希望至少能配出三種顏色濃淡不同的胭脂膏。抬眉,她問︰「二少爺有事?」
「你為什麼這麼急著賺錢?」他接受她「人無遠慮、必有近憂」的樞門理由,但現在又不是吃不上飯,主子還得了玉牌,往後往棋高八斗走上一趟,就能賺上百兩銀子回來,瑢瑢實在不必這麼拚命啊。
瑢瑢明白大家只是慣著她,不想她不開心,因此她怎麼說、他們怎麼做,可並不完全同意自己。
他們打心底認定,銀子就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攢得再多,花不掉都沒有意義。
放下手邊工作,她轉過身認真對田雨說︰「二少爺,有件事,我一直沒告訴過你們。」
「什麼事?」
「我問過李大夫,小少爺的病能不能治?」
不能治,能活多久,端看天意。瑢瑢話沒有出口,田雨心底已經接下話。
這事,人人都曉得,只不過眼看主子的氣色越來越好、精神越來越佳,他不再喪志尋死,現在甚至連兵書都想讀了,在這種情況下,他們刻意忽略李大夫的大實話,假裝這件事不存在。
田雨沒有回答,只是垂下眼瞼。
他不敢想像,主子不在後,他們將何去何從,打從他開始懂事,就知道自己的存在是為
著護衛主子,而往後……
「李大夫說小少爺的病想要治好,得有兩個條件。第一是運氣,遇見能夠治的人,第二是條件,要有足夠的錢買回昂貴的藥材。我沒有辦法掌控運氣,卻可以創造條件,在運氣來到之前,我想存到足夠的錢,不想運氣來到那天,卻因為條件不足而不得不放棄一切。」
瑢瑢這麼努力,竟然不是為了自己?
是啊,他怎會這麼笨,如果瑢瑢是為自己……早在賣掉衣服那天,她就贖回自己的賣身契了呀,她不必像現在這樣,日也拚、夜也趕,帶著他們想盡辦法多賺一點錢。
「你確定嗎?李大夫說阿珩的病能治?」
「嗯,雖然運氣這種事很難說,雖然機會不大,但只要有一絲絲希望,我們都不應該放棄,對不對?」
「可是阿珩剛病發時,李大夫斬釘截鐵說沒得治……」
話說到一半,田雨戛然而止,不對,當時李大夫說的是盡人事、听天命,他們怎麼把重點都落在「听天命」上頭,竟然忘記還可以盡人事?
只是在當時那個狀況下,主子失去求生意志,而這個家窮到需要靠賣掉貼身武器才有飯吃,所有人都跟著少爺放棄了。
「你這麼認真賺錢,都是為著阿珩。」
「不然呢,我吃得又不多。」
田雨太感激也太感動,忍不住滿腔激動,一把抱住瑢瑢,「謝謝你、謝謝你,瑢瑢,太感謝你了……」
他太激動了,沒想過瑢瑢被他這麼用力一抱、死命一拍,會不會得內傷。
這時他听見兩聲輕咳,田雨轉身,發現田雷推著主子站在門外。
那兩聲輕咳出自田雷喉嚨,但比起輕咳聲,主子近乎鐵青的表情更嚇人。
他急松開手,這一松手,瑢瑢立刻吸口氣,覺得又重新活過來了。
田雨忙把方才研磨好的玉米粉、珍珠粉加玫瑰粉往前一推,干巴巴笑道︰「這邊磨好了,接下來要做什麼?」
珍珠粉是她特有的配方,可以消炎生肌,去除黑斑,長期使用她的玉女霜,會讓皮膚更白皙,與外頭加入鉛粉朱砂遮蓋膚色的護膚品截然不同。
她接過研缽,檢查一下里頭的顆粒,「很好,磨得很細。」
被夸獎了,田雨笑著抓抓頭,有點不好意思。
「再磨一缽,只不過這次把玫瑰粉換成桃花粉。」不同的粉,做出來的玉女霜會呈現不同的顏色與香氣。
「玉米粉和珍珠粉的量一樣?」
「一樣。」
「好,我馬上去弄。」
田雨離開,田雷推著季珩進門,把簍子往桌上一放,這幾天日日拔花,他身上都帶著花香味了。「瑢瑢,我又拔了幾簍子玫瑰花,這次要曬干,還是要做成花汁?」
「先曬干好了。」
「行,我拿到外面曬。」
「二老爺,廚房里我煮了一鍋綠豆湯,您剛從外頭回來,喝一點消消暑吧。」
「行,我給阿珩也添一碗過來。」田雷道。
季珩立刻輕哼一聲,說︰「不必。」
田雷縮縮脖子,趕緊跟著田雨出去。
瑢瑢放下手邊的活,走到季珩輪椅邊,看著他被太陽曬得紅撲撲的臉,有生氣多了。
她微笑,問︰「小少爺不高興嗎?」
「哼!」
「確實是不高興了,為什麼?覺得摘花瓣這活兒太娘兒們?」
他沒回答,但臉上明白寫著「本人不高興」。
「可使性子這種事比起摘花瓣更娘呢。」
只見她嘻嘻一笑,笑彎兩道眉毛,然後……莫名其妙地,他的怒氣沒了。
因為她長得太漂亮,但凡男人都躲不開她的誘惑,還是因為她的感染力太強,凡是待在她身旁就無法生氣,只能開心?
季珩不知道,可就這樣不生氣,拉不下臉,所以即使早就不火大了,他還是繃著臉。
「你娘沒教你男女大防。」
一句話直接把她推入漩渦,她垂下眉,點點頭,掩不住的黯然神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