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教過的,男女大防,婦德婦誡,身為女子該學的東西,爹娘都教過我,可我發現……學得再多,一旦惡運橫在眼前,那些東西通通沒用。」
他听不得這種話,她不是很樂觀嗎?不是卯足力氣想要把日子過得好?不是積極努力,深信拚命就可以改變命運?他都被她糊弄得相信了,她有什麼資格說喪氣話。
「不就是一個小小的宣武侯世子,爺替你報仇便是。」
瞧這話說得多大器,可一屋子的鰥寡孤獨廢疾者,有什麼資格找那種大人物報仇?
然不管做不做得到,她都感激,感激小少爺願意寬慰人心。
蹲,她仰頭認真看他,認真回答,「小少爺,我曾經為著報仇把自己扔進虎穴,結果非但報不了仇,還差點兒賠上自己性命,我想通了,行善者一生通達,為惡者報應當頭,舉頭三尺有神明,老天爺終會為我主持公道,所以我不想報仇了,我只想好好地活著,讓地下有知的爹娘不為我擔心。」
瑢瑢試著說服他,她不想季珩為自己涉險,報仇這種事,她更願意自己來,不願意拖累別人。
「沒出息。」他輕哼。
「我是沒什麼出息啊,我只求自己和身邊的人平平安安、順順利利,小少爺,你好好吃藥,好好養身子,總有一天那個能為你解毒的人肯定會出現。」
又來了,又來說這種振奮人心的話,說得他不知不覺地跟著相信,相信自己的性命不會是半年一年,而是長長的七、八十年。
不懂啊,她哪來的本事,簡單的幾句話就說服他,他又不是笨蛋。
「我說過的話,就一定會辦到,宣武侯世子的好日子不多了。」他堅持。
沒听明白她的話嗎?瑢瑢皺眉,小少爺怎地這般固執,那可是宣武侯世子吶。
瑢瑢嘆氣,他們是雞同鴨講嗎?
揉揉鼻子,他說︰「以後不許和田雨、田風走得那麼近。」
沒禮貌!對自己的堂兄指名道姓。不過現在不是追究這個的時候,她說︰「我是田家的丫頭,沒法子和老爺、夫人和少爺們保持距離。」
田家的丫頭,說得這麼順?當他不曉得賣身契已經在她手里。
好啊,喜歡當丫頭是嗎?那就……「你只要記得,你是我一個人的丫頭!」
真霸道,瑢瑢皺皺鼻子,不想跟他爭辯,只說︰「我煮的綠豆湯很好喝,爺要不要嘗嘗?」
瑢瑢走到後面那一排屋子,里頭堆著他們買回來的藥材。
這幾天,田露、田風天天待在這里,將白丁香、白蒺藜、白殭蠶、白芨、白丑、白芷,
白附子、白茯苓、皂角、綠豆一一研磨成粉。
「夫人、大少爺,先歇一歇吧!」瑢瑢提一鍋綠豆湯走進來。
「行,等我把白附子磨完。」
瑢瑢拿出砰,將各種比例的粉狀物放入罐里,充分混合之後,分裝進掌心大小的木盒子,雖是木盒卻也講究,木盒上頭刻一朵花,附上一支小勺子,外面再用一層輕紗包住,看起來頗有質感。
「這粉是用來吃的嗎?」田露問。
「夫人想不想試試?」
「好啊。」
「我也要試。」田風跟進。
「行,大家一起試。」
于是田家出現一個詭異景象,如果這時候有人造訪,肯定會被狠嚇一跳,再大喊一聲,「救命啊,有鬼!」
因為所有人全頂著一張慘白的臉,太……太太可怕了,而制造出這麼可怕場景的人,正一手拿碗、一手拿毛刷湊向季珩。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往外推。
「試試嘛,人生苦短,什麼東西都不要害怕嘗試,才能讓生命豐富而精彩。」
「那你要不要試試吃屎,讓生命更豐富精彩?」
「哪能一樣,這對你有好處,吃屎又沒好處。」
「你不是說雞屎白能治病,人屎黃說不定也行。」重重從鼻孔哼一聲,他才不要像外面那四個傻瓜一樣,任由她擺布。
「小少爺,就試一次,一次就好,就當……治病敷藥。」
「別沒病治出病就好。」
「小少爺,就算你對我沒信心,可這方子是從杜伯伯那里來的,試試吧,說不定對你臉
上的傷口有奇效。」
他的腳大有進展,瑢瑢曾經看見他偷偷練走路,但他既然不想讓旁人知道,她便半句話不說,只是腳有進展,臉卻沒有好轉現象,雖然男人重要的是能力,長相不重要,但有張帥臉,總好過頂著丑顏。
「不要。」
「確定不要?」
「確定不要。」
「不過是一刻鐘時間也不要?」
「不要。」堅持到底,他可不是任人戲耍的個性。
「我同老爺夫人和大少爺、二少爺說了,要做阿膠膏給他們吃,如果小少爺不肯,阿膠膏就沒你的分。」
「你當我是田風、田雨。」會為一點吃的低頭?
「算了!不要就不要。」她抽回手往外走,下一瞬卻在猝不及防間轉身,拿起刷子往他臉上一抹。
微笑,彎身,她看著他臉上用芙蓉散做的芙蓉霜,得意洋洋道︰「小少爺,你有兩個選擇,第一,讓我把芙蓉霜在你臉上涂勻,一刻鐘之後,我打水幫您洗掉;第二,你這一整天就頂著這撇芙蓉霜吧!」
那道芙蓉霜就涂在他中毒腐爛的半張臉上,那傷口不能用力擦,一擦就會流血流膿,就算清洗,也得小心再小心,滿屋子里的人,一個個粗手粗腳,能幫他洗臉卻不弄痛他的,也只有她。
他還想否決,只是一股清涼感從傷口處滲入,頓時麻癢感彷佛少去幾分,連入鼻的腐臭味也好像少了。
冷著臉,他道︰「這是最後一次。」
「最後一次什麼?」
「妥協。」
聞言,她笑出滿臉燦爛,「行行行,以後妥協的事兒全讓我來。」
然後,田家第五張白臉形成。
一刻鐘之後,季珩像往常一樣,閉著眼楮讓瑢瑢幫忙淨臉,這次,她特別小心,深怕好不容易結痂的傷口被撕開,只是……奇怪了,過去一個不小心,傷口就會流出膿汁,這次卻感覺傷口似乎特別干爽,別說膿汁,就是結起的痂也沒有半點剝落,怎麼會這樣?莫非芙蓉霜對傷口真有奇效?
「小少爺,疼嗎?」她手指輕觸他的臉,卻不敢用力。
「不疼。」回答同時,他才發覺不對勁,以往被踫觸時,不管多小力都會出現些微的刺痛,只是在能夠忍受的範圍內,過去他從來不提,但這回……真不疼。
突地,瑢瑢靠近他的臉,在傷口處嗅聞,傷口處總會有一股淡淡的血腥腐臭味,但是現在真的沒有,反而有些許淡淡的藥香。
她突然間靠近,身上淡淡的香味傳入他的鼻息,他應該一把將人推開的,自「那」之後,他痛恨女人的靠近,但不知道為什麼,他無心推開,相反地,他想再靠她近一點,想聞聞那股味道,想把軟軟的身子擁在懷間……
第六章 嬌容坊賣胭脂膏(1)
在胭脂膏、芙蓉散之後,瑢瑢繼續把玉女霜完成,可惜桂花的量不多,全部做完,也就三十幾盒。
工作告一段落,雙面繡也完成了,她打算明天進京城,尋嬌容坊的文老板談談。
嬌容坊不是京城最大的胭脂鋪子,最大的是蛾眉坊,他們的眉黛很有名,听說連宮里的娘娘都喜歡,只不過是真喜歡還是因為人情之故,就不確定了。
畢竟有傳言蛾眉坊的幕後老板是六皇子,產品能夠打進後宮,難免有仗勢背景、走後路的嫌疑。
而嬌容坊的文老板為人實誠,行事有度,與他打交道,不必擔心受騙。
在連敷七天的芙蓉霜後,神奇地,季珩傷口上的痂一片片掉下來,並且出現粉紅色的新肌膚。
在過去的舊經驗中,每回舊痂掉下來就會立刻出現血水、化膿、疼痛,必須迅速敷上李大夫的藥,讓傷口重新癒合、結痂,之後不斷重復同樣的過程。
這樣的復元過程讓人很灰心,但不敷藥,化膿的血水會散發惡臭,別說旁人不敢靠近,就是病人自己也會覺得痛苦、厭惡起自己。
因此看見新長出來的粉紅色肌膚,瑢瑢忍不住發出驚呼聲,她的驚呼引來田雷等人,他們沖進屋里看見這情形時,一個個拍手叫好,好像主子的病這樣就痊癒了。
這件事讓所有人的心情好到無以復加,于是瑢瑢進廚房,決定稿賞大家。
將曬干的核桃剝出果仁,炒熟,將杏仁和黑芝麻炒香,紅棗剪開去好。
阿膠已經在黃酒里面泡過三天,取出,放在文火中慢慢燒開,加入冰糖,再依序加入紅棗、核桃、杏仁、黑芝麻、枸杞,最後在木頭模具底層放入細小的玫瑰花瓣,鋪平,放入炒好的阿膠,最後上面再放一層玫瑰花瓣,用木棍壓平,待冷卻成形後切成小塊,放入食盒。
甜點完成,她打算做幾道功夫菜,犒賞大家這半個月來的辛勞。
她正在廚房里忙得熱火朝天時,家里來了客人,是田露應的門。
一進院子,美髯男就聞到菜肉香,他撫撫長須,得意地笑,自覺來得很是時候。
他被請進廳里,不久正在和鬼先生研習兵法的季珩被請出來。
看見美髯男,季珩微微一笑,「知聞先生來了。」
知聞先生看看站在季珩身後滿眼防備的四個人,村里百姓說了這家人的關系,但……不像啊,分明是主子與下人,還是一群氣勢洶洶、身懷武藝的高人,這樣的人,手上攤的人命肯定不少。
他到底是什麼身分?為何要帶屬下隱瞞身分、歸隱田林?又為何會……身中奇毒?
見知聞先生盯著田風等人看,季珩揮揮手,道︰「你們下去吧。」
田雷等人領命,帶著三人出屋,卻是一個個守在門口,不肯離去。
知聞先生看看門外四人,笑道︰「這些天怎麼沒去棋高八斗。」
「家里在忙,本打算明天過去一趟。」
「明天嗎?行,我等你,咱們再好好下一局。」
「是。」
「小子考過科舉嗎?」
「本打算今年初參加會試,沒想到……」他垂眉看看自己的雙腿道︰「出了點意外。」
「真是意外?」他勾眉一笑。
今天季珩沒戴人皮面具,臉上的傷疤清晰可見,第一次見面時,他心中就有猜測,如今一看,果然……
「不管是不是意外,總之,科舉這條路已經與我無緣。」
「不管有緣無緣,若有滿月復才華,一樣可以賣與帝王家。」
「先生莫說笑,我這副模樣,連進考場的資格都沒有。」
「明日我與你引薦幾人,若你有本事,自然會被瞧見。」
季珩微微一笑,沒接下這話。
見他不語,知聞先生與他談起今年科舉,「你可知道今年會試命題外泄一事?」
季珩聞言淡淡一笑,這是試探?想起鬼先生的囑咐,他不打算藏著掩著,「听說了。」
春闈期間,恰是他毒發之時,他根本無心關注這些事,此事是之後鬼先生告訴他的。
起因在六皇子,六皇子本就是個圓融剔透之人,年紀越長、越見其野心,這些年他籠絡朝臣,與貴族世家走得很近,結交一派貴族子弟,他想藉科舉將自己的人安插進朝廷,于是泄漏考題給自己人。
而當今太子並不蠢,約莫很早就知道這件事,卻刻意將此事壓下,直到考試結束才將事情抖出來。
皇帝震怒,許多高官權貴的孩子都被掃下來,還連累到家族,許多官員被降級革職,空出來的位置,讓太子一派順利上位,這次的事,六皇子賠了夫人又折兵,辛苦大半年卻是為太子作嫁。
靖國公府一向與六皇子走得近,而二房更是早早就投到六皇子那一邊。
幸而這次季珩沒參加科考,否則不管有沒有拿到試題,恐怕都會被一竿子給掃下來。
反觀季學恰恰是拿到命題的櫂貴之一,他被革除功名,終生不能出仕。
中毒一事,成了塞翁失馬,讓季珩免于波及。
「你對此事有何看法?」
「科舉是為國家選才,應該慎而重之,本就不容有人為私心,以此作妖,皇上的處置並無不妥。」
「可當中有不少無辜者受害。」同一個家族出來的士子,並非人人都是六皇子要的人,
也並非人人都拿到考題,無辜受累,頗教人覺得不平。
「皇上此舉是在敲打貴族世家,皇上正值英年,皇子們便蠢蠢欲動,若任由野心無限制擴大……朝廷黨爭于平民百姓並非好事。至于那些無辜受累者,也只能嘆運氣不好,不過就如先生所言,若有真本事,自然能被看到。」
「如果你是那些無辜者,會怎麼做?」
「投靠。」
「投靠?」
「投靠賢者,為他幕僚,為他所用。」季珩淡然一笑,對方想為他指的。不就是這樣一條明路。
季珩所言合他心意,知聞先生笑著轉移話題,「你可听說,今年朝廷撥了巨款到江南,大張旗鼓修築堤防?」
「是。」
「堤防年年修、年年崩,每年春澇秋汛總有百姓受害,這筆錢怕是要打水漂了。」知聞先生道。
「我倒不這麼認為。」
「哦,你覺得今年會有所不同?為什麼?」
「今年皇帝派的人是鄭裘。」
「你這麼看好他?」
「鄭裘出身平民,自小便聰穎早慧,素有神童之稱,偏偏家逢大水,父母兄弟皆亡,幸得伯父垂憐,教養長大,還考取功名,他用了三十年的時間研究國內數條河川,興築水利沒有人比他更行。只不過……」
「不過什麼?」
「皇上命齊江民掌管銀子、輔佐鄭裘修堤,看重的是齊江民的商人背景,善于金銀之道,卻不知此人貪婪,連蚊子腿都能刮下一層油,金銀由他把關,鄭裘怕是要踫到不少難關,希望他有本事與齊江民周旋,將此事辦好。」
是嗎?齊江民性格如此?這倒是要讓人給查查。「你認識齊江民?」
「我與他的兒子曾是國子監的同學。」
齊江民當官的功夫,遠遠不及斂財本事,希望修堤的錢不會讓他拿去放利子錢,從中賺上幾筆,卻讓等著用錢的鄭裘苦等不到銀子。
兩人侃侃而談,他們聊經濟民生、談農業水利、說鹽稅、論邊關駐防……原本知聞先生只是想試探季珩肚子里有幾分墨水,殊不知話題一開,卻停不下來。
在下棋上頭,兩人棋逢對手,而在朝政議題上面,兩人也像找到知交好友般,他說一句、他很快接到下一句。
他們在許多看法上雷同,也有對立的部分,一番辯論後,都覺得酣暢淋滴。
除了和鬼先生之外,季珩已經很久沒有說過這麼多話,這一聊,兩人都沒發現金烏西沉,過了用飯時間。
一陣咕嚕聲從知聞先生肚子傳來,季珩失笑,「我欠先生一頓飯,不如話題先就此打住。」
「行,我這一生就喜歡兩件事,一是吃、一是下棋,那天在餛飩鋪子里饞蟲被你兩個下人給挑起,心癢難耐。」因此他才會對瑢瑢特別感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