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地,一雙大手握住她的小手,寬厚的胸膛護著她的後背,他說︰「我幫你。」
鐵器撞擊木頭的聲音,一下一下在偌大的花園中響起。
沈青捧著書,逐字逐句讀著,安靜沉穩,彷佛母親的死對她沒有影響似的。
沒有人知道她是個怪物,越是大悲大痛,她越是冷靜,越是傷心,她越喜歡讀書,好像書本是她的解藥似的。
是的,前世就是如此,學校是她的避風港,成績是她的萬靈丹,學習是她填補傷口、制造自信的最佳材料。
傷口未愈,手心裹著棉布,疼痛干擾不了她,只有心痛可以。
母親下葬已經十天,她一直待在母親屋里,她很清楚父親經常在屋外徘徊,但她對他的哀傷視而不見,她是個壞女兒,她知道的。
門被踹開,幾個婆子沖進來,不由分說地抓起沈青,幾下功夫,將她捆成一只粽子,可她平靜的臉上沒有受驚的表情,只有了然的笑意。
才十天吶,柳含湘未免太心急了,無妨,自己就等著她出手。
一路推推搡搡,她被帶到祖母跟前,祖母端著嚴肅面容冷眼看她。
這張臉也曾對她露出慈藹笑容,直到母親生不出兒子,父親第一次拒絕納妾,從那之後,她就將自己和娘視為眼中釘。
如今兒子順她的意,她有新媳婦、有未出世的孫子,她該開心不是,何必再擺出這張臉,嚇誰吶?
沈青斜眼看著跪在旁邊的小蓮。
小蓮低著頭不敢與小姐對視,她是沈青的貼身丫頭。
沈青失笑,這麼快就被收買?人心,果真是最廉價、最沒節操的東西。
「說,為什麼讓人給柳姨娘下藥?」沈老夫人一雙炯亮眼楮盯著她看。
她沒辯解,只是淡淡地與祖母對峙。
下藥?這個理由找得不差,外公是太醫,她確實從娘手中學了點醫術。輕笑一聲,她問︰「祖母相信?」
「不是你做的,你可以實說。」
「實說有用嗎?母憑子貴,她便是有再多骯髒心思,祖母也會視而不見,對不?哪有什麼事比沈家子嗣更矜貴。」
這是連辯解都不願?沈老夫人頭痛,脾氣這樣硬……邵氏把她教壞了,讓她不懂得作為女子該有的柔和謙卑,不能放任她這樣下去,得好好教教。「你說的對,沈家子嗣確實比什麼都矜貴。你自己說,該怎麼罰?」
「杖斃?七尺白綾、二兩砒礵還是送往家廟,隨祖母作主。」沈青淡笑以對。
沈老夫人皺起眉心,才八歲的孩子,怎會有一雙看透世事的清冽目光?面對危機,她不驚不懼、穩如泰山的氣度,即使自己在世間沉浮多年……也無法做到。
她……若是個男孩就好了。
「那就去家廟吧。」沈老夫人嘆道,這一局是柳氏輸了,她雖得到想要的結果,但將失去兒子的心。
「不行。」沈節大步進來,他跪在女兒身邊,對母親道︰「送去家廟,青青的名聲就毀了,我不允許!」
「你在乎她的名聲,可你看看,她在乎嗎?」沈老夫人氣道。
「她不在乎,我在乎,她是我的女兒,我和蕙娘的女兒!」
沈老夫人咬牙,這是她最痛恨邵氏的地方,就算她再失敗,兒子的心也不曾背棄過她。「好,那你說要怎麼處理?柳氏肚子里那個,我要他平平安安生下,不許任何人折騰!」
他看著女兒固執的臉龐,心疼道︰「送去莊子吧,多派幾個人過去伺候。」
這是他能想到最周全的作法。
沈青抓住他的罪惡感,道︰「送我去外祖母家吧,娘不放心外祖母,我有義務代母盡孝。」
沈老夫人輕哼一聲,自家祖母不盡孝,倒想著給外祖母盡孝?
沈節與女兒對視,她的眼神里帶著祈求。
自柳氏進門,她再不曾對自己做過任何要求,緩緩吐氣,他道︰「就這麼辦,算是我們父女為蕙娘盡一份心。」
離開沈家這天,雪下得很大,沈節親自到門口送女兒,心底眼里滿是心疼。青青這樣小,剛失去母親,又要與父親遠離,這是誰造成的?
「等柳姨娘的孩子出生,爹親自去接你回來。」他伸手想模模女兒的頭。
沈青頭一偏,避開。「不必了。」
不道再見、沒有臨行一瞥,她頭也不回地離開生活八年的沈家。
離京的這天,她並不曉得京城出了大事,邊關戰報傳來,鎮國大將軍打了大敗仗,接連丟失兩座城,如今大軍被困在池州,待朝廷派兵援助。
第一章 沒娘的孩子像根草(2)
外公過世了,外婆身子一天不如一天,沈青的到來恰恰傍了她些許安慰,整個人精神不少。
外祖家在離京城約三日路程的晉縣,沈節不時派人送東西過來,這讓門前冷落車馬稀的邵家增添幾分生氣。
只是沈青看都不看一眼,讓沈家管事臉上訕訕的,不知該怎麼向老爺回話。
對這事,外婆說也說過、念也念過,都沒辦法讓沈青這頭倔驢低頭。
沈青求外婆透過關系,在衙門里買了個新身分,她改扮男裝,以邵青這個名字進書院念書。
晉縣學風頗盛,這里有兩個書院,她選擇靠近外祖家、規模比較小的「青山書院」。
書院雖小,也有近百名學生,依程度分成五個班級,入學需要考試、測定程度,不是任何人都能進來的,因此就算是程度最差的戊班,往往也是在別的書院念過一年半載後才轉學過來。
沈青不介意高調,入學考試,她三兩下寫完教習給的考卷之後,抬頭問︰「能不能給我難一點的卷子?」
這話說得真氣人,和她一起考試的十歲男孩,寫半天連三成都沒寫完。
教習把卷子看過一遍,又給她另一份卷子,依舊沒有太久,她又全數完成,就這樣她接連完成五份卷子,最後被安排在甲班。
甲班學生年紀約在十三到十八歲之間,八歲小童摻在里面,任誰都會側目,自然她成了被排擠霸凌的對象。
沈青不介意,依舊每天早起,高高興興上學,歡歡喜喜下課,臉上時刻帶著淡淡笑意,那副驕傲的表情……不少同學都想狠狠揍她一頓。
丙然,上學第五天,有人動手了,她回到家時臉上帶著傷。
外婆看見,驚道︰「是誰傷了我的小痹乖。」
她心疼得眼淚都飆出來了,連忙咚咚咚跑回房里翻箱倒櫃,找出一瓶黑黝黝的藥膏,再咚咚咚跑回沈青身邊,往她臉上涂上厚厚的一片,丑得緊。
沈青像個大人似的,沒抗議外婆的過度反應,也沒嫌棄藥膏又臭又重,她拍拍外婆的背,安慰道︰「沒事,只是失敗者的逆襲。」
「別糊弄外婆,說清楚,怎麼回事?」
「前天考試,今天成績出來。」
「然後?」
「我考第一,考第二名的同學說我作弊。」
「你反駁?」
「沒,我只是建議他試試,看要怎麼作弊才能做到第一,而非第二。」
書院分班,不以年齡、而是以程度劃分,每月一考核,五次考核的平均成績決定你要升級、降級或退學。
書院很看重每月底的考核,考試時書袋得放在外面,連座椅桌位都得更換,在這種情況下,想靠作弊贏得考試只有一個方法—— 偷看別人考卷,問題是偷看的人考第一,讓被偷看的人情何以堪?
說到底,就是她家青青太聰明能耐。「他就打你了?是哪家的毛孩子,外婆去找他理論。」
「別,他已經心靈受損,再讓外婆理論一番,他的人生會留下陰暗面。」做人還是厚道些,這年頭可沒有心理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