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娘死去,我不會比你好過,我愛她更甚于自己,我沒有一天忘記過她,即使繁兒是柳氏所出,在我心里,他就是我與你娘的兒子,我知道你恨我,但你不可以為此撻伐我,身為沈氏子孫,我別無選擇。」
「外公選擇忠于妻子,疼愛女兒。」她堵了他的話。
岳父……確實是個勇敢男人,他能抗得住世俗眼光,寧可從大家族里退出,也不教妻子女兒受分毫委屈。青青是對的,他不是別無選擇,他是沒有勇氣做其他選擇。
「我不會放棄的,你可以拒絕我的疼愛,但你不能拒絕我是你父親的事實。先休息吧,你祖母說的對,十四歲的女孩,早該定下親事了,就算你不喜歡柳氏,還是需要她帶著你與京城婦人相熟,你且且忍忍吧。」
他佝僂著背往外走去,沈青發覺,不只祖母、柳氏,爹爹也老了,這個家里,沒有人過得快意嗎?為什麼要弄成這副局面?為何要為世俗牽絆,要被不合理的規矩束縛了自己?沉沉的哀愁壓碎了她的心,月兌口而出,她輕喚一聲,「爹。」
是爹……不是父親!沈節猛然轉身,是青青喊的對吧,不是錯覺,對吧?
沈青咬牙,太沖動了……不該的……不該留下余地,讓自己有空間傷心,她早就決定舍下沈家,舍下她曾經深愛的爹爹……
「青青!」
咽下沖動,她深吸氣。「如果您還掛念父女之情,明日會有人上門提親,您允了吧,我會在最短時間內出嫁。」
沈節驚訝,她就這麼迫不及待離開沈家?她寧願隨便找個人出嫁,也不願意待下?她真有這麼恨,恨到損了自己也沒關系?
「尚未及笄就要出嫁,我不會允的。」
「為什麼不允?」
「我不允許你倉促決定、害了自己,不允許你為逃避沈家、跳入火坑,成親是女孩子一輩子最重要的事,必須慎重再慎重。」
「當年外公外婆選擇父親為婿,難道不是慎重再慎重之後的決定?可到頭來又如何?還不是白發人送黑發人。」她寒聲道。
又是父親了……哀傷烙上沈節心頭,他無奈道︰「我不會因為自己犯錯,就允許你犯錯,我說過,不管你認不認我,你都是我一輩子的責任,我有義務阻止你犯錯。」
「父親擔心我像母親那樣,落入無可挽回的結局?放心,我不會讓自己變成娘,因為我打心里認定,女兒不輸兒子,女兒也能撐起門楣、光耀祖先,並且我會讓娶我的人深刻明白這一點。」
「你聰明伶俐又早慧,有過人機智,這讓我打小把你當兒子養,卻忘記教導你身為女子該有的品德,你不願受拘束,我便與你自由,總想著身為女子能快活幾年?能縱著便縱著吧,不料這樣的教養竟是害了你,害得你不安分、不認命、不妥協……你知不知道這樣的性子,成親之後會有多少苦頭等著?」
「父親的意思是,母親的痛苦源自她的教養、她的不安分、不認命,而不是父親的背叛?」
丙然啊,所有人都這樣認為,若娘能大方接納他的妻妾,為他教養庶子女,這個家就會和樂融融、受人推崇。那麼如今這個家的沉重抑郁,是不是也要母親來負責任?
這世道就是非要把女人委屈到底,來成全男人的自私?
「任你再掙扎,你終究是個女子,終究要進入家庭,成為別人妻子。」
「終究是個女子?父親在眨低女子嗎?父親可知道過去六年我做了什麼?」
「你做了什麼?」
「晉縣有個少年學子名喚邵青,九歲考上秀才,十一歲成為舉子。」
邵青……沈節倒抽氣,他當然知道,那是舉朝上下最年輕的秀才舉子,名聲都傳進朝廷里了,皇帝心知邵青是七皇子書院里的同學,有意召人進宮一見,是七皇子及時阻止道︰「小時了了、大未必佳,父皇莫予他過度榮耀,免得他迷了本心,朝廷錯失棟梁。」
沈青驕傲地抬起下巴。「男子可以做的事,我只會做得更好。」
真的是她……邵青竟是他的女兒?
想起七皇子看著自己的異樣眼光,所以七皇子知道她的真實身分?復雜感覺在心中翻騰,是驕傲啊,驕傲有這樣一個女兒,可……現實迫使他嗅到危機。「那是欺君之罪。」沒錯,這是欺君之罪,但是有殷宸在,她不怕。「明日殷宸將上門求親,父親允了吧!」
求娶之人是殷宸?炸雷消息一個接一個,沈節驚得說不出話。
短短兩年,殷宸從小小的七品翰林院編修,升到從五品的翰林院侍講,他與七皇子、太子走得很近,身上又有世襲的鎮國公爵位,日後前途必不可限量,更別說他的母親是長公主,他的父兄為朝廷戰死沙場,為補償這個外甥,皇帝虧待不了他。
邵青、七皇子、殷宸、青山書院……他明白了,沒有他們的護航,女兒豈能進得了考場?何況八歲的青青就無法讓他作主,更遑論如今的她。
事實證明,這件事他確實無法作主,因為隔天上門的,不是談親事的媒婆,而是皇帝的賜婚聖旨。
一回到京城,殷宸就進宮求皇帝舅舅為他賜婚。
重點是,他求娶的不是武官女兒,而是五品同知的女兒,皇帝爽快應允,為給殷宸長臉面,還順帶把他未來岳父往上提一級,成為從四品知府。
沈節沒有猜錯,對于這個外甥,皇帝確實有愧疚之情、彌補之意。
邵青恢復為沈青,她穿上女裝,不是祖母為她備下的,是娘的舊時衣裳,這樣的她更像邵蕙娘了。
聖旨進沈家那天,殷宸送一名婢女進沈府,還讓她傳話,說是要保國公夫人安全。沈家怎就保不了沈青安全?這是在搧沈府巴掌吶,但即使是沒面子,沈老夫人也得受著,誰讓未來的孫女婿是鎮國公。
婚期訂得相當近,沈節成日忙著為她備嫁妝,只恨不得把家當全列進嫁妝單子里,柳氏為此鬧過幾回,沈老夫人雖不樂意,卻也看得清楚時局,兩家身分地位天差地別,日後不是沈青仰仗娘家,而是沈家仰仗沈青。
就看兒子這次的升官,不也是皇帝看在孫女婿的分上?
餅去崩壞的感情,就算來不及修補也不能任其擴大,因此請秦嬤嬤入府的管教計劃停擺,而沈老夫人再嚴肅高傲,面對孫女時,就算做不到和顏悅色,至少得心平氣和。
但沈青說︰「父親不必忙,除母親的嫁妝之外,我只想要園子里那棵梅樹。」
那是父親為母親栽下的,那年,她終究沒將它砍去,誰知受過創傷的梅樹,傷口密合後長得更郁郁青青。
沈青的決定得到沈老夫人的贊賞及柳氏舉雙手同意。
沈節很少發脾氣,這次卻撂下重話。「如果連女兒的嫁妝我都作不了主,那麼沈家的家主換人做吧。」
一番權衡利弊後,沈老夫人硬著頭皮掏出家底,為沈青置辦嫁妝。
這是小事,不重要,沈青並未放在心上,她放在心上的是,父親對她說︰「柳氏從沒在那棵樹下,對我做過你母親做過的事。」
他知道的,父親一直都知道她為什麼要砍樹……她差一點點哭了,在父親面前。
案親又道︰「你可以放棄沈家,但我不會放棄女兒,因為你母親不會放棄你,更不允許我放棄你。」
親情的箭一枝枝朝她射去,讓她無處可躲。
最終她沒要走那棵梅樹,但殷宸為她種下一園子的梅樹。
馬車在七皇子府邸門前停下,今天不是大日子,沒有特別宴請誰,邀請入席的是當年的同門,但皇子府正門大開,陸學睿和穆穎辛都等在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