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我想清楚了,以後我們只要記得快樂的那一段,把灰暗的那塊丟掉,想起娘,就想著她的笑、她的美、她的無憂,想著我們好好把此生過完,下輩子再將這世的遺憾彌補起來,好不好?」
「好,下輩子你再當我們的女兒,我發誓會好好寵你疼你,再不教你受一丁點兒痛苦。」
她又哭又笑,伸出小拇指。「拉鉤,沒做到的是小狽。」
一個大男人被女兒稚氣的動作惹哭了,他伸手,與女兒拉鉤。「信爹一回,我會想盡辦法把你從鎮國公府帶出來,我的女兒,我自己養。」
她又想哭了,小小四品官怎能與鎮國公對上?用命相抗嗎?「不,我想留在殷宸身邊,再博一博,我相信他和爹一樣,是個有情有義的男人。」
「違心之論。」
「不,是我想明白了,若娘堅強一點,或許今天沈家不會是如今境況,柳氏何懼?不過是個跳梁小丑。」
「你真這麼想?」
「是,我真這麼想。」
沈節滿心安慰。「我的青青長大了。」
「是啊,大人的世界很殘酷呢。」
「怕了嗎?」
「有點,我害怕長大之後必須單槍匹馬對抗整個世界,雖然明知道殘酷是常態,卻仍然無法拒絕長大到來。」她能做的不過是鼓吹自己,在見識過世間蒼桑以後,仍然能夠笑得天真浪漫。
「別怕,爹不會讓你單槍匹馬對抗整個世界。」
「爹還是像小時候那樣疼我,即使我蠻不講理、胡鬧又乖戾。」
「誰讓你是我一輩子的掌上明珠。」
緩緩吐氣,抱住案親,她的倔強阻止了多少愛?「爹,對不起。」
他終于等到女兒這句,沈節鼻酸。仰頭,他在心底對妻子說︰「蕙娘,你看見了嗎?我們的女兒終于懂事了,只是付出的代價太大……」
教習嬤嬤的板子落在掌心上,彷佛失去知覺似的,她冷眼看著板子上上下下,絲毫不覺得疼痛,或許是心痛太過,其他的疼……便不足以當一回事。
打完三十板,常嬤嬤嘴里覆誦著婦德女誡,雙眼卻看著沈青。
她沒听進去,常嬤嬤很清楚,沒見過這麼固執的女子,已經三天了,每天三十板,臉上的紅腫褪去,手卻腫得嚇人,皇帝親口吩咐的,她連鎮國公的銀子都不敢收,只是這樣的教訓,對她肯定沒有半分用處。
把該說的話說完,常嬤嬤看著一臉漠然的她,語重心長道︰「是女人都要痛上這麼一遭,就連尊貴如皇後也無法豁免,男人從來就不能被女人拴在褲腰帶上,你要曉事。」
這是額外的話了,沈青抬眸,問︰「誰讓你來勸說的?」
常嬤嬤道︰「你也曉得有人關心你,既然如此,何必讓親者痛、仇者快,日子還長得很,難道你能拗在這里,打死不往下走?」
微微一笑,沈青不爭辯。「嬤嬤說的是。」
「明日就是鎮國公迎娶徐府貴女為平妻的日子,你好好想想,許是下午就會有聖旨,讓你返家。」
「是。」
三天,夠她想清楚很多事,只是心仍無法平靜,誠如她對爹爹說的,不甘心吶。
一段感情結束,最讓人不甘心的是找不到可以恨的人,如果他壞,如果他行差踏錯,讓她可以找到怨他、恨他的理由,或許胸口能夠少痛幾分。
可偏偏錯不在他,是命運、是強權,是這個世界壓著他的頭、逼他犯錯,教她想恨也恨不起來。
這種不甘走到最後,會演變成什麼?無疾而終嗎?
無疾而終,他們的愛情,無疾而終,他們的關系,無疾而終,所有與他們有關的一切一切再一切……
如果從一開始他們之間就注定無疾而終,為什麼非要讓她來這麼一遭?歷劫嗎?她又不是仙女,何來下凡受難之說?
皇帝的硯台砸出她對現實的認清,砸出她的明白,明白不是所有穿越女都可以得到所有人的吹捧與喜歡。
她不特別幸運,此生與前世一般,她拼了命往前走,她鼓吹自己不畏風雨、不懼險阻,她以為總會走出柳暗花明,走出一段錦繡康莊,誰知……都是一樣,人生始終是她踽踽獨行……
鐵鏈聲響再起,她抬頭,看見面前站著穆穎辛和陸學睿。
直覺地,目光在他們身後搜尋。
穆穎辛道︰「不必找,皇上不允許阿宸來。」
陸學睿接話,「連我們也是求了皇舅舅好久,他才肯讓我們進來看你。」
點點頭,看見陸學睿左眼上的烏青,是阿宸打的嗎?沈青失笑,對他說︰「對不起,害你受苦。」
一句對不起把陸學睿給石化了,她是沈青欸,是成天到晚翹著尾巴臭美到不行的沈青欸,她怎麼可以跟他說對不起?她的腦袋被皇舅舅給砸壞了嗎?還是被常嬤嬤的板子給打壞了?鼻子突然間酸得厲害,他很想罵髒話。
穆穎辛也很火大,不是因為她的笑,是因為她的慘狀。
她怎麼可以這麼憔悴,怎麼可以把她那股不可一世的驕傲給消磨殆盡,才三天吶,不是三十天、三百天,她不是很厲害的嗎?怎麼可以這麼快就認輸?
未來,她還有一場仗要打,失去斗志,她憑什麼得勝,徐嬌娘可不是易與之輩啊。
「還笑得出來?知不知道為了你,外面都快翻天了。」穆穎辛怒道。
翻天?她苦笑搖頭。「別把我說得那麼厲害。」她哪有那麼大的影響力?
「什麼厲害,你根本就是個禍害!」
短短三天,她把自己折騰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每頓她不吃的飯送到阿宸跟前,他就要發作一頓。
他家後院那片竹林已經剩不了幾竿竹子,本來這幾天他們應該好好研究對齊國的戰役,但阿宸一顆心被她牽著,哪有多余心思。
她就是個禍國殃民的大災星!
他很生氣,非常非常生氣,她怎能笑得這樣沒心沒肺,怎能把痛苦掩飾得教人無法察覺,她就是這個樣,前輩子才會直到死了,他才曉得她過得多痛苦。
女人不是很會哭的嗎?不是很會鬧的嗎?她可以又哭又鬧,鬧到沒人拿她有辦法,不得不妥協啊!
可是她仍然笑得雲淡風輕,回答,「既然知道我是個禍害,那就別管我了吧,珍惜你該珍惜的女人才值得。」
一句話,她把穆穎辛堵得無話可說。
穆穎辛不說話,陸學睿立馬接口。「你以為我們有多想管你?臭美,你永遠都這麼臭美,要不是看在同窗之誼,誰理你啊,你知不知道你受傷,阿宸有多難受。
「他是個再沉穩不過的,自姨丈表哥們死後,他再也不肯沾半口酒,他說這輩子要時刻保持清醒,清醒地看著世道如何還他一個公平。
「可這幾天,他都泡在酒甕里了,你怎麼可以讓他這麼痛苦?你怎麼可以把他害成這樣,沈青,你太可惡……」
陸學睿一句句數落,卻不由自主地去翻看她的手心,她的手腫成這副樣兒,他連看著都覺得痛,她卻仍然笑兮兮的,還歪著頭看他,好像他是戲子,正在上演一出好戲。
「……你的手很冰,這里太冷了……」陸學睿解下大氅披在她身上,又把穆穎辛的披風搶來,把她的腳蓋得密密實實。「下回要往皇舅舅跟前討不痛快時,一定要記得多穿兩件衣服,要不阿宸會心疼的,你知不知道你把他折騰成什麼樣……」
然後,他周而復始地說著相同的話,不斷說、不斷叨念、不斷心疼著。
「是我對不起他。」她輕輕回答。
不傷心、不難受,臉上笑容依舊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