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這一座天主教堂,建築之精細或許比不上聖母院,但仍是輕清楚楚表達了歌德式精神——那意欲接觸天際的渴望。
一個修士在問明她的來意後,領她進了教堂,穿過中庭,來到寬廣靜穆的殿堂。
祭壇前,正舉行莊嚴的彌撒儀式。由一個白發蒼蒼的司鐸主祭,老人身後,一群年輕人一字排開,他們皆是此次祭祀的輔祭,只品位高下不同。
耶酥曾說,餅是他的體,酒是他的血。于是在彌撒祭祀里,獻餅和酒便是真正大典。
季海舲在殿堂後怔怔立著,看著儀式進行,過程平和靜肅。
可不知怎地,這原本該是令人沉靜安詳的儀式卻驀地挑動了她的心;她眨眨眼,恍若在那群年輕的輔祭中看到了熟悉的人影。
怎麼可能?楊不可能在這里的!
但,她的心愈來愈快。
終于,典禮結束了。在教徒們分食聖體的同時,白發司鐸朝她走來。
「你就是那位來自台灣的——」
「Ling。」她告訴他英文名字。
「那麼,你就是Simon的妻子了。」司鐸若有所思,深深凝視她數秒,「請跟我來。」
他在前頭引路,堅定平緩的步伐有著神職人員的從容祥和。季海舲跟著他,來到教堂後面,一座蔥綠蒼翠的庭園。
一陣愛爾蘭獨特濕涼的微風拂過,揚起她柔美翩然的長裙裙角。
「你想知道Simon從前在這里的事?」
「是的,」她輕聲應道,瞪著老人胸前的銀色十字架,「我想知道。」
他意味深長地瞥她一眼,「有時候,知道太多反倒是一種殘酷。」
她心跳了跳,揚起一張困惑的臉龐。
「那已經是十五年前的事了。」他語音徐緩,「那時候我還不是這里的司鐸。」
「你認識楊嗎?」
「楊?」
「對不起,我指Simon。」到現今她仍是不習慣以這個耶酥聖徒的名字稱呼楊雋。
「我只見過他一次,那時候他已是個十四歲的少年了,正打算離開這里。」
「是他的父親來接走他的?」
「恩。」司鐸微微頷首。
「我可以見見認識他的人嗎?」季海舲無法像他那樣心情平緩,有些焦慮地追問,「他的身世,是怎麼來到這里的,還有他在這里的生活……這里有沒有人知道他的?」
「有一位。」他靜靜說道,「我想,由他來解釋Simon的一切是最適合不過了,也能親自向你道歉。」
「道歉?」季海舲擰眉,「為什麼?」
老人不正面回答,「跟他談過你就會明白了。」他抬起瘦骨嶙峋的手指指向庭園一角,正拿著掃帚清掃的另一位老人,「他原是本院的司鐸,當時被逐出教會,現在在這兒擔任整理庭園的工作。」
他是被逐出教會的司鐸?從一品降為連看守教堂門庭的七品都不如?為什麼?
一團黑霧倏地圍攏季海舲,她微微打顫,咬緊牙,極力想驅除那突如其來的不詳預感。
她緩緩舉步,走向正專心清掃的老人,在他面前停定。
老人恍若明白她的來意,抬起的臉龐是充滿頓悟的。「你就是他的妻子?」
「是的。」
「十五年了……他現在過得可好?」
「很好。」她簡潔回答。不知什麼原因,在這老人面前,她體會到與方才的司鐸完全不同的感覺。剛才的老人是安詳慈和的,這一位卻隱隱令她不安,兩道秀眉不知不覺就想緊顰。
老人似乎看出她的厭惡,「看來你和他一樣都不喜歡我。」
「誰?」
「Simon。」他靜靜地,神思仿佛回到久遠以前,「一個相當聰明的孩子,很早熟,十二歲就擔任六品輔祭,十四歲升四品……每一次我擔任司鐸主祭,他都會站在我身後……」
季海舲一震,所以她方才才會恍若在那群少年中看見楊?因他曾經在那莊嚴肅穆的殿堂里擔任輔祭。
「他是魔鬼。」老人家突如其來的冒出一句。
「什麼?」季海舲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凌銳的眸光落定老人面容,震驚地發現後者原先平靜的臉龐肌肉抽緊,一張皺紋密布的臉孔更加扭曲。
「他是魔鬼。」他眼眸泛著詭異的紅光,直直瞪著季海舲——不,該是瞪著某個不知名的時空,「我一直沒發現……但他確是魔鬼不錯,化裝成光輝的天使來引誘天主善良的門徒……」
季海舲無法克制的全身骨髓竄過一陣陰寒,呼吸跟著不勻,「你究竟是什麼意思……」
「你沒發現嗎?」老人奇特的眸光鎖住她,嘶啞的腔調滿是控訴,「他是魔鬼!只有魔鬼才會長得如此俊美,清亮燦爛,就像撒旦之前在天界借著光明之子的身份,掩飾野心丑陋的一面……我听見召喚了,它告訴我他是可怕的墮落者,魔鬼的化身,要小心他,他是來引誘我們犯下原罪的——」
她全身發顫,雖然天氣是如此清新美好,暖暖的陽光輕輕灑落她身,但她卻無法抑制地發抖。老人的話像一陣詭異陰涼的風襲向她,逼得她連血液都仿佛結凍。
「他背上的鞭痕是你留下的,對不對?」她來語音都發顫,「你用鞭子抽他、虐待他……是不是這樣?」
「因為他竟敢試圖引誘我墮落!」老人的音量更加提高了,棕色的眸子早已渾濁成一團灰,閃著非理性的詭光,「他竟敢對我這個天主的代表人下手……」他伸出兩只枯枝般的手猛地攫住她肩膀,用力之猛,令她不僅眉頭深鎖。「我早該知道他不是普通的孤兒,他的母親是被他父親強暴的!有其父必有其子!他只是偽裝成天使……竟然想玷污我,他竟妄想玷污我這個上帝最忠實的使徒,所以我才會要他踫觸我,這是為了潔淨他的靈魂!你懂嗎?他的靈魂充滿了丑陋污穢,我是為了
滌淨他的靈魂……他竟還想反抗!不知感恩的家伙……」
一陣清脆聲響倏地劃破僵凝詭譎的空氣。
季海舲瞪著他,眸光從不曾如此凌厲冷冽,心情亦不曾像這般激烈震蕩起伏。她瞪著在一時氣憤之下在老人臉上刮下的紅色指痕,心中卻無法對這個年歲老邁的男人產生一絲一毫歉意。
「你強暴他!」她厲聲指控,拼命咬緊牙關控制心緒的激昂,「你才是魔鬼!竟對一個不滿十五歲的少年下手!你——」
她眼前忽地一黑,幾乎昏厥。她真無法想象,一個遭受父母遺棄,孤身在這里長大的小男孩只因為自身長相太過清秀俊美,便被迫接受性的凌虐,服侍這種變態老頭……
她覺得惡心!敝不得楊雋會滿身傷痕,他一定是在試圖反抗的過程中遭受這老頭以鞭子抽打。他——究竟反抗了多少次?又屈服了多少次?沒想到他的童年竟是這樣的!竟然如此黑暗可怕……
季海舲驀地狂吼一聲,身軀一次比一次顫抖得更厲害,心跳一次比一次律動得更狂野,呼吸一次比一次更加急促。她真想克制住自己,但腦海卻波濤洶涌,心思異常混亂。
待她終于恢復清明神智時,才驚覺自己竟又連續重打了老人數個耳光。
她瞪著自己發疼發紅的手掌,接著又瞪向老人臉上交錯縱橫的泛紅指印,以及紅腫的雙頰。
他不知何時開始,面部表情已恢復平靜,只靜靜地望著她。
「對不起。」他徐徐開口,垂著頭的模樣像認罪羔羊,「這幾年我才發現自己錯了,一直在懺悔……」
她不相信!
方才他那激動控訴的模樣像是一個為自己過去感到後悔的人嗎?像是真正領悟到自己罪愆預備贖罪的人嗎?他只是用這樣的偽裝欺騙世人而已!試圖令世人相信他改過的誠意,事實上他只是將自己丑陋陰暗的一面掩蓋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