拌德式的教堂……每當望向那棟建于十二世紀的建築時,他四肢百骸忍不住竄過一道陰冷。
夜晚,听見那響徹閽夜的鐘聲時,他總會滿頭大汗地從夢中驚醒。那鐘聲就像最可怕的鬼號,強逼他憶起那段在愛爾蘭的日子。
離開這里吧,這里有他最害怕的歌德式大教堂,它會讓他想起一直強迫自己遺忘的一切。
但這里也有海舲啊,有他日日夜夜魂牽夢縈的女人曾經逗留過的蹤影,有她的氣息。
每夜做夢醒來,他總仿佛可以感受到海舲的氣息,就像從前在自己的房間醒來,一抬眼便可以看見掛在牆上她走在洛桑校園里的倩影。
他知道自己該離開這里的,但他真的舍不得……
碧綠澄淨的雷曼湖,峰巒起伏的阿爾卑斯山,這些都是曾經陪伴海舲走過青春年華的明媚風光,只要繼續待在這里,就仿佛能更接近她一點,就仿佛能見到她的倩影,听到她的清朗語音……
「原來你真的在這里。」是她清朗柔亮的嗓音,低低輕輕地,像壓抑著極度渴望。
楊雋禁不住扯起一絲苦笑。
總是這樣,他總是能在腦海中听見根本不在身旁的她對他說話,這幻覺——未免太折磨人。
他用力甩頭,仿佛要將幻覺驅逐出腦海,轉身預備離去。
驀地,他全身一震,提在手上的畫本畫具也不覺落了地。
是海舲!
即使天色已暗,即使她一張嬌美容顏掩在夕舞下朦朧不清,即使她縴細的身影被冷風吹拂著不停晃動,他仍清清楚楚地認出是她!
怎麼可能?她怎麼可能出現在這里?他從來沒想到能再見到她啊!
是幻覺嗎?他真對她相思成狂,連幻覺也這樣清晰?
或許是夢吧,一場最甜最美的夢,醒來後也最教人惆悵不舍的夢……
她回望他許久,終于靜靜幽幽地開口,「我到處找你,卻沒想到你原來在這里。」
是海舲!真的是她!
楊雋震驚非常,幾乎停了呼吸,只能怔怔地看著她。
她默默凝睇他好一會兒,接著調轉眸光望向遠方覆著白雪的阿爾卑斯山峰。
「海舲……」他終于忍不住開口,嗓音卻是無法抑制的沙啞。
「我不是季風雲的親生女兒。」她突如其來一句,閃著異樣光芒的眸子重新凝定他。
他一驚,「什麼?」
「楊一平才是我的親生父親。」
這句話更讓他震驚莫名,語不成句,「你是說……」
「在你走後,我看了母親的日記,才知他們從前有過一段。」季海舲啞聲敘述著,接著幽幽嘆息。「很可笑吧?楊一平千方百計要報復的對象竟然是他的親生女兒。」她低低一笑,笑聲嘲諷又帶著隱隱痛楚,「上天真會捉弄人,對吧?」
「海舲。」他輕喚一聲,有股沖動想緊緊擁住她、慰撫她。
沒想到楊一平竟是她親生父親,他千方百計想要打擊的、折磨的女人原來是自己的女兒!
是報應嗎?上天終于給了心懷不軌的魔鬼最殘酷的懲罰?
楊雋喉頭驀地涌上一層苦澀,心內五味雜陳,理不清紛紛擾擾的情感。
他望向季海舲,眼神逐漸轉為溫和,前所未有的滿溢柔情。
她很難過吧,在遭到對方那樣無情殘酷的對待後,竟發現他是自己的親生父親!
發現自己的親生父親竟然強烈恨她,這種感覺——就像他知道季風笛極端憎恨他一樣,是相當令人難以承受的。
她一定很難過吧!這幾個月來,她究竟是如何支撐自己的?
一念及此,他心髒便陣陣抽緊,疼痛不已。
「但我仍舊是個季家人!」她忽然揚起眼簾,聲調激越,如金鐘撞擊。
他怔然望著她,驀地心情一松,幾乎要微笑起來,「我知道。」
「跟你一樣,楊。」她語聲忽又和緩,「你也是季家人。」
楊雋不語。
「你也是季家人。」季海舲再度強調,「你是風笛姑姑的兒子,又是我的丈夫,當然也是季家的一分子。」
她的丈夫?
他眸光驀地射向她,緊緊圈住。
她輕移步伐來到他面前,神情凝然,「楊,你知不知道那樣打擊我,傷透了我的心?」
「我知道。」他神情一黯,語音跟著黯沉,「我很抱歉。」
「口頭道歉是沒用的。」
他有一驚,雙唇微微顫抖,想請她原諒他,怎麼也說不出口。他不值得原諒,魔鬼是不值得原諒的!
于是,他默然不語,只靜靜凝望她。她卻像看出他內心思潮,嘴角勾起微微一笑。
「我不原諒。」她淡淡一笑,「我要你用一輩子的愛來償還。」
「什麼?」
「這是應該的,不是嗎?我相信這樣的要求不算過分。」她雙眉一舒,眸光又是一向的傲氣自信,「楊,我要你一輩子愛我,與我相守一生。」
楊雋呼吸一緊,只覺心靈震蕩。他凝望著她,仔仔細細、全心全意。半晌,他忽然笑了,笑得清澈雋朗,眸子里盛著真心折服。
「海舲,我服了你,真的服了你。」從在聖芳濟時開始。
「你答應了?」她確認著,語音微微顫抖。
楊雋心一緊。
她真的深愛著他,雖然是用這種半命令的語氣要求他與她相守一生,但其實她的心是震蕩難安的,一直高高懸在半空中,生怕他會拒絕。
她真傻!他怎舍得拒絕?
他微微笑著,眸光與她交會。在那一刻,他看見她的心,清澈透明又千瘡百孔的心——他知道她也看清了他的。
接著,她忽然打了個哆嗦。
他將自己的外套月兌下覆上她的肩,「走吧,海舲,回屋里去。」
她卻不動,墨黑的眼瞳直直盯著地面,然後,忽然彎下腰去。
楊雋看著她拾起素描。
他看著她一頁頁翻看著,指尖愈來愈顫抖,呼吸愈來愈急促。
「是我,都是我……」她抽著氣,看著一頁頁各種表情的她在面前旋舞飛揚——微笑的她,嗔怒的她,蘊著強烈自信的她,抹著憂傷的她……
「是的,都是你。」他語音喑啞,「因為我見不到你,只好畫你。」
她輕揚起烏黑濃密的眼簾,明亮的眸中漾著波光,接著,一滴珠淚順頰而下。
楊雋屏住氣息,抬指為她拭去還停在睫上的剔透淚珠。
他知道,從這一刻起,海舲開始真正看懂了他的眼、他的心。因為他在她眼底找到了他遺落的心。
他的心跳速度忽地狂亂起來,還停在她臉上的指尖微微顫抖。
如果他可以在她濃濃的愛里找到自己的心,那會不會有那麼一天,他也可以重新拼湊起自己破碎的靈魂,得回一個完整?
會有那樣的一天嗎?
終曲
泵姑,你好嗎?我是海舲。
不曉得你能不能收到這封信。我試著向CDC打听,他們說你隨著研究小組到南美去了,給了我這個住址。所以我寄到這里給你,希望你能順利收到。
前一封信我是在日內瓦寫給你的,那時我和楊一起住在那里,算是補度我們結婚時沒有空閑休假的蜜月。時間在去年對我們來說還是奢侈品,今年我們卻多了許多閑暇,可以讀讀書,听听音樂,閑適懶散地漫步在琉森湖邊,欣賞日出日落。雖然是因為事業上的失敗才讓我有了這段完全舒適自由的生活,但想想,也該算是因禍得福吧!
因為有了這段閑暇,有許多事情從前沒辦法靜下心想的,現在都能沉澱在心底,好好澄澈一番——最近,我發現自己也愈來愈有哲人的味道了。
但別擔心,我還是從前的季海舲。
季海舲和楊雋都不是可以閑雲野鶴過一輩子的人,我們還是適合一面在這浮華塵世浮沉,一面笑看風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