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這質樸無華的回答,常惠無言以對,心卻被她深深打動了。
「將軍、夫人,雞烤好了,快來吃。」
正心潮澎湃,額圖的雪雞卻烤好了,常惠只能將翻涌的心潮壓入心底。
在昔芙的悉心照顧下,常惠終于逐漸康復,對芷芙的了解也更多、更具體了。
沉默寡言的芷芙雖然不夠溫順,卻很能干;她能將一塊索然無味的肉干煮成松軟可口的肉羹;能用喝不完的羊女乃混合稞麥、碎肉和任何找得到的野菜,做出美味菜肴;她還善于縫補,身為游俠的女兒,她的女紅手藝讓人驚羨;她甚至用「雀龍劍」替他刮胡子……
她確實能干,因為她的巧手藝,他的食欲恢復了、病休逐漸痊愈,身上也再沒穿過破衣服。待修過面後,不但額圖說他好看,連他自己都感到精神奕奕了。
可是芷芙卻很辛苦,每天除了照顧他外,還要喂養馬羊,更要打掃、放牧、煮飯、熬藥、縫補、洗滌……但她總是默默地忙碌,從不抱怨。
她不是溫婉雍容、知書識禮的女人,與那些傳統女人比,她是如此平淡。
她善言辭、不好爭辯,可她的眼眸,卻像幽暗的湖水般平靜、安詳,總能撫平他躁怒的已情緒;與她在一起,他越來越輕松自在,拘謹和緊繃都神奇地消失了。
而且他還承認,她並非無禮之人,也不是真的嘴笨。
如果沒人跟她說話,她可以整天不開口,但只要跟她說,她就絕對不會不理,只不過她的回應都比較簡單,有時是幾個字,有時只是一個點頭,或輕輕一瞥。
總之,她是個寧願用腦子思考、用行動說話的人,而他也漸漸喜歡上這種兩人相伴,卻安靜無聲的情境。
在朝夕相處中,芷芙高興地看到,她欣賞的「常公子」回來了。
當然,由于個性的差異,他們還是會發生矛盾,但已很少有激烈爭吵。
這天午飯後,芷芙帶馬和羊去湖邊放牧,常惠若有所思地問額圖︰「奇怪,這幾天匈奴人不找我的麻煩,你也從‘看守’變成‘侍從’,這是何故?」
額圖嘻嘻一笑,「是夫人,買羊那天她去找過大王,大王罵了太子,說要是你病死了,就要太子自己煉鐵鑄‘寒天刀’。」
「原來是這樣。」常惠終于明白,是芷芙為他爭取了這幾天的靜養。
他心里雖然感激她,但還是不贊成她私自去找匈奴王,一則那樣太危險,畢竟這里並非友善之邦;再來,他不想成為仰仗女人保護的「小男人」。
清晨,芷芙按往日的習慣,照顧常惠盥洗吃喝後,就去小氈房喂馬、擠女乃,然後將該洗滌的衣物、夜壺等,帶到湖邊清洗。
她帶著沖干洗淨的東西返回,卻看到門前站著一個她從沒見過的匈奴男人。
看到她時,那闊臉大頭的漢子不僅沒讓路,還把頭仰得老高,雙臂橫抱著寬厚的胸膛,傲慢的神態令人作嘔。
「讓開。」芷芙平靜地說,腳下仍未停歇,筆直地朝前走去。
男人最初對她的低喝並不當回事,等看到她鼻子對鼻子地朝他沖過來,幾乎與他相撞時,才被她無人能敵的氣勢,嚇得往旁邊一閃。
芷芙眼不斜、腳不慌,輕盈堅定地擦過他的身側,進了氈房。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門後,男人才發現,自己竟然不戰而退了。
見鬼,老子不可能被她直沖沖的樣子嚇著,更不可能被她冷得像冰似的聲音給凍傻,一定是她的個子,讓老子有點發暈!
男人瞪著門氈,為自己的臨陣退卻找借口。
一定是她的個子嚇人!那樣高個兒的男人都不多見,更別說是女人!可是,讓一個女人嚇退,無論如何都有傷他的面子,更有失太子第一侍衛的威名,他得扳回顏面才行。
憤憤不平地想著,他挺胸甩肩,決定立刻進去顯顯威風,可手還沒模到門上的氈子,那門氈就被人從里面撩開,氈角重重地甩在他的大嘴巴上。
「娘舅子的!」他捂著嘴咒罵,卻看到剛才那高個兒女人走出來,仿佛沒看見他似的高挑著門氈,害他不得不後退,以免被她踩到,或被翻動的氈子再打到。
幸好她身後緊跟而出的是他正等著的人,于是他忍住滿月復不滿,陪笑道︰「將軍休養了幾天,氣色不錯嘛,咱大王的寒天刀,還等你給把火候呢!」
對面的正主作沒說話,身邊的女人倒開口了。
「常將軍身體尚未大好,干不重活!」芷芙冷冷地說。
「是是是,大王已經傳諭,夫人只管放心。」雖然心中不服,但為了單于的寶刀出世,那男人表現得十分知趣,說完就跟著常惠走了。
芷芙一把抓住正要跟他們走的額圖,直到前方兩人走遠才問︰「他是誰?」
「單于庭的奴頭,太子的心月復。」
「什麼是‘寒天刀’?」
「听說,是單于很早前擁有過的一把寶刀,在他當左賢王時遺失了,後來想打一把,可找了很多鐵石都沒有打成……瞧,他們走遠了!」額圖焦急地說。
芷芙放開他。「去吧,我保證你能追上他們!」
「那還用說?」額圖得意地說,拔腿就往前面追去。
常惠恢復了在煉鐵場的苦役,可匈奴人沒再給他戴手銬腳鏈。他本以為是單于為了「寒天刀」,而對他「施恩」。
當天夜里,他把這件事告訴芷芙,本以為她會高興,卻只听到她隨意哼了哼。
這令他很掃興,但想到她的個性,他也就釋懷了。
其實,他有所不知,那也是芷芙找匈奴單于交涉的結果。
以「勸夫歸降,絕不逃跑」的保證,換取她養羊的權利,和不再對常惠使用腳鏈手銬的承諾。
當然,這細節她絕不能讓常惠知道,否則就算他不殺她,也會恨死她。
第4章(1)
太子狐鹿姑,今天的心情很差。
一大早,他就被父王傳去臭罵一通,責怪他久久無法勸降常惠,害「寒天刀」遲遲無法打成。
責罵中還毫不掩飾地說,以他這般無能,怎能繼承王位,更逞論率領匈奴各部稱霸西域。
面對父王的怒氣,他又驚又懼,因他深知父親的話並非全是虛言恫嚇。
他兄弟眾多,其中不乏能人。
當初立他為太子時,王族中就頗有爭議,但因為他母親是大闕氏,他又是單于長子,最終才得以成為王位繼承人,然而,在還沒正式成為大王前,這地位隨時都可能變動,他絕不能讓那種事發生。
因此他十分恭謹地向父親保證,他一定能征服漢使、奉上寶刀。
狐鹿姑好不容易才讓父親龍顏改變,偏偏在歸途中,又遇到覬覦太子位已久的兄弟右蠡王;那家伙仗著武功顯赫,有眾多權貴支持,竟揶揄他是劣等武士。連個小小漢使都對付不了,還想對抗大漢。
案王的威脅責罵,兄弟的冷嘲熱諷,讓狐鹿姑心里積滿了怨氣和怒氣,當即決定親自出馬,再去規勸常惠。
如果那軟硬不吃,好歹不分的漢使仍一意孤行,那他就要給對方點顏色看了!常惠正在煉鐵,測試一把剛打好的新刀,卻忽然發現身邊晃來一條人影,他側臉一看,狐鹿姑正繃著滿臉橫肉,站在鐵爐前。
透過那張臭臉,常惠明白這個情緒反覆多變、暴戾愚蠢的太子又要找碴了。于是他沉默地繼續做自己的事。
他淡漠的態度,讓滿月復怨氣的狐鹿姑更加不爽,看著眼前這瘦得像細木,卻挺得像雪松、硬得像鐵石般的男人,他又嫉又恨。
他直言對常惠威脅利誘,「常將軍,我佩服你是條好漢,只要你歸降,不僅可以獲得完全的自由,還會被人父王封王賞賜,受到我和所有匈奴王族的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