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言在先 第3頁

芒子離去後,葉舒遠站在窗前望著天空,看著忙于餃泥築巢的春燕沉思。

自從一個多月前春闈發了杏榜、金榜後(注三),所有應考的生員無論拜官授職的,虛職待封的,或是名落孫山的,都先後離京返鄉了,可是他這位新科傳臚卻接到禮部傳來的聖旨,要他暫留京城。

皇上下詔留「傳臚」,這可是件希罕事,不僅許多人詫異,就連他本人也大惑不解。在太和殿殿試中,與這位九五之尊的君主初次見面時,心思縝密的他就從皇上不時投向自己的威嚴、審視的目光中,感覺到自己引起了他的注意。

不過當時他僅感詫異而已,並不驚惶。

自從參加科考以來,他一路從鄉試、會試中月兌穎而出,考進京城,考進皇宮,可謂過五關斬六將,早已習慣主考官迫人的目光。而且眾人皆知,會試是關鍵,殿試是過場,他對自己的會試結果充滿自信。

揭榜後得知自己是二甲頭名時,他很知足,本打算回鄉報喜的,不料卻被一道聖諭留下,並且被禮部安置到宮內的官驛居住。開始時,他以為是皇上對他的仕途另有安排,于是安心地留在京城等消息。可沒想到枯等了半個月,每天除了一些朝廷大臣和王爺們前來拜訪寒暄外,他一直沒見聖旨到,直到今天清晨,他才終于被宣詔,再次進入太和殿面見聖上。

然而,更出人意料的是,皇上見他並非為了他的仕途前程,也非為他的理想抱負,卻是為他指婚,而皇上要他娶的女人竟是地位尊貴的皇孫、顯赫的德碩親王府的歆怡格格!

對皇上的恩寵,他並不感到高興。自幼熟讀四書五經的他,一直憧憬著將來要娶的妻子必定是知書達禮、賢淑文靜的大家閨秀。可是,突來的一道天子聖諭,改變了他的理想和命運。如今,他得娶歆怡格格為妻,而據他所知,這位皇家格格既不賢淑,也不文靜,甚至像男人一樣騎馬射箭、圍獵放鷹。如此無拘無束的女人,無疑是他最不能接受的妻子人選。

可是,面對聖旨,他能拒絕嗎?

雖然皇上和德碩親王都告訴他,歆怡格格美麗活潑、聰明乖巧,每日跟隨書院師傅念書習文。可是,他對娶這位格格為妻,仍有太多的顧慮。

皇家的貴族千金,定多頤指氣使,怎會有大家閨秀的溫順恭敬呢?

心似壓了千斤巨石,但對他這個自幼飽讀詩書禮教的人來說,恪守君臣之道尤為重要,縱有滿月復不願,他也不會抗命。可是,要他將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部押在一個格格身上,他也實在心有不甘。

沉思良久,他轉身往外走去,口中喃喃道︰「與格格同衾無疑伴虎入眠,我心難安!然而,古人雲︰‘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且容我去跟皇上細述原委,懇請聖明的君王收回成命,如若不然,尚且求君一道‘護身符’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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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辰到,新人拜天地、君師、父母——」

日落霞霽,「悅賓殿」內,正在主持婚禮的大內總管福大人一聲吆喝,立時焚香燒紙,燭火齊明。杏花綻放的庭院中,彌漫著經久不散的濃郁香氣。

身穿一襲華麗大挽袖禮服的歆怡格格,木然地站在院中那張雕花香案前,覆蓋在高聳的發髻上,直垂肩頸的紅色蓋頭擋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絲綢蓋頭下,盡避她的視線一如她此刻的心情般蒙而晦暗,但她仍隔著那片織物,注視著擺放在案上的貢品︰兩摞貼著紅剪紙花的棗餑餑、一對銅燭台、一對玉香爐、一對夜光杯及兩疊香紙等。

成親了,她真的成親了!心中一悸,她微微轉頭,看向立于左邊的新郎。

只見那個即將成為她夫君的男人跨步走至香案前,上香三炷,酹酒三巡,然後再退回與她並排站立。

葉舒遠——江南學子,新科殿試二甲頭名的進士,深得皇祖康熙爺賞識。

這是她所知道的,有關這個男人的一切。

但她真能隨他到江南去,做他的賢妻嗎?

一陣豪爽的笑聲傳來,她輕昂首,隔著蓋頭看到坐于前方高台上的皇瑪法,正因某位大臣送來的賀禮而開心大笑,而坐在他身邊的阿瑪和額娘,雖然看不真切,但她知道他們也在微笑。

她不由得暗自嘆息——是的,她會隨他去江南,會做他的妻。因為無論她的願望是什麼,她已經是德碩王府潑出去的水,再也沒有回頭之路。

她先與新郎一起向天地神位行一拜三叩禮,表示感謝「天作之合」;再對高台上的皇瑪法和阿瑪、額娘各行一拜三叩大禮,表示感謝皇帝的賜婚、感謝父母的養育之恩。隨後起身,再與夫婿相互一拜,表示從此夫妻相敬不離。

趁兩人面對面行禮時,歆怡從蓋頭內大膽地往對方看去,可是光線不夠,沒能看清,只覺得他似乎也很不開心。

初聞聖旨時,他跟你一樣吃驚和排斥。可是,他能抗旨嗎?

幾天前阿瑪告訴過她的話在耳邊響起,再看他一眼,她似乎真能感覺到他的勉強和不情願。被迫成親的人果真不只她一個。

兩個不情願的男女被湊在一起,今後的日子能好過嗎?這個念頭讓她的心情更加低落。想到自己雖貴為格格,卻無力決定自己的婚事,也無法得到夫君的喜愛,她心頭就生出一股怨氣,其中還帶了點感傷。

「禮成,新人入洞房——」

這聲高喝令她的心猛然一顫,渾身竄過陣陣寒顫。

一條紅綢帶被塞進她手中,由那上面傳來的力量牽引著她往前走。想到拽著紅綢帶那端的人和接下來將發生的事,她真想松開手中的綢帶一走了之。可是,責任感和孝順心阻止了她,她麻木地移動著腳步,繼續向前。

三天,不過才三天,她的命運就有了這麼巨大的改變,而且是她從未預料過的改變,是她無法控制的改變。她不喜歡這樣,一點兒都不喜歡!

要做個謹守禮教的好妻子!心里默默重復著阿瑪和額娘不久前送她離家時說的話,她感到胸口仿佛被堵塞住了,沒法順暢地呼吸。

這不是我要的婚禮,不是我要的夫君!她無聲地吶喊著,用力扭絞著手中的綢帶,將心頭的郁悶之氣發泄在那柔軟的織物上。

這股郁悶之氣橫亙在她胸中已經很久了。

自從皇瑪法、阿瑪不允許她再上木蘭圍場放鷹,跟隨貝勒、貝子、阿哥們出外騎馬狩獵,還要她學習大家閨秀的禮儀、準備婚嫁,乖乖地待在閨房學做女紅,在書齋跟著師傅讀聖賢文章,她的郁悶之氣就在日積月累中不斷增加。

雖說身為皇家子孫,她有替朝廷分擔憂患的義務,而且也沒有違抗皇瑪法,以及忤逆阿瑪、額娘的勇氣。可是,皇瑪法和阿瑪千不該、萬不該為她挑選一個並不想娶她的男人,一個個性脾氣完全與她南轅北轍的「書生夫君」。

洞房與院內一樣喧鬧,可她的思緒、她的感覺全不在這里,她覺得眼前的一切熱鬧和華麗都如同夢境一般不真實。

如果這是一場夢該有多好,等夢醒來時,一切便又回到了從前……

忽然,眼前一亮,罩在頭上多時的蓋頭被掀開了。

原來,這並不是夢!

曾隔著蓋頭見過的新郎,正站立在她面前望著她,英俊的臉上帶著令人費解的神情,在他手里,是那用來挑走蓋頭的金秤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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