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他看著眼前一件件簇新的衣服,心底的一塊冰岩坍塌了。
他「踫」地一聲將櫃門關上,用力閉上眼楮,將心里突然涌出的熱流壓回到最深處。
不,他不能讓自己的脆弱表現出來,縫幾件衣服不能證明她的真心!
他頹然地倒在床上,心里如同咽下了蠟般地苦澀。
手不經意地模到一塊柔軟的布料,他抓起來一看,卻是鳳兒昨晚穿在身上的那件白色內衫。
昨夜,他曾親手將這件薄衫從她身上月兌了下來。
他的眼前出現了昨晚兩人相擁而眠的情景,鼻息間彷佛又聞到那股少女馨香,耳邊是她急促的呼吸和喃喃低語,唇齒間充滿了她的氣息……
他竟如此想念她!
原本以為他們今夜會有一個不平凡的夜晚,他會教她什麼是真正的「洞房」,可是他卻把她趕到了那個受詛咒的地方,那個一定會嚇死她的地方。
是他殘忍嗎?
想到姑婆似有所得的神色,他立即恢復了理智。
不,永遠不要信任女人,尤其是漂亮的女人!是她心術不正,竟敢背著他與老巫婆交易!今天這樣的結果,都是她自找的,她不能怨他!
他將那薄薄的衣物扔到床下,努力想將那惱人的身影趕出自己的思緒。
可是他的意志力似乎一整天都在和他作對。他苦悶地想︰她為什麼要那麼做?她到底是承諾了什麼竟讓老巫婆肯讓步?
兩天前,他在益州行台與官衙磋商今年貢品之事時,忽然接到王大姑的傳書,要他即刻趕回雲錦城接交產權。
雖然不太相信姑婆會突然改變心意,但他仍然如約趕回了家。而這次姑婆確實在地保官、公正人面前將產權完整地交還,這令他十分驚訝。
對姑婆,他有著一種非常復雜的情感。從小他就很敬佩家族中這位頗具「巾幗不讓須眉」之風的姑婆,並以她作為自己學習的榜樣。
泵婆自幼許配給夔州望族王氏長子,可惜該子體弱多病,常年湯藥不斷,十八歲時的一場大病使他從此臥床不起,拖了二年後已是奄奄一息,為了「沖喜」,十六歲的姑婆出嫁,可仍未能救回病人膏肓的夫君,半年後姑婆成了寡婦。她恪守婦道,賢良聰慧,又極盡孝悌,深得王氏一族的敬重,被尊稱為王大姑。
直到公婆相繼去世,小叔接掌王氏後,娘家哥哥才去將她接回。從此她除了每年固定到峨嵋山清修外,其余時間多在城中輔佐人丁稀薄的娘家發展譚氏家業。
她精明的商業頭腦和果斷潑辣的作風,對行事作風儒雅的前任城主──譚辰翮的爹爹有極大的幫助,也對幼小的譚辰翮產生了非常大的影響。
譚辰翮的個性與他爹爹完全相反,當他繼任城主後,他不喜歡姑婆對他的決定橫加干涉,也不允許姑婆插手他的事。而已經習慣于發號施令的姑婆對此自然很不高興,于是利用手中的產業托管權處處箝制他,于是兩人間的齟齬逐漸產生。
而他們真正交惡則是在譚辰翮成功地當上城主後,王大姑希望譚、王兩家再次聯姻,堅持要他娶她婆家小叔──王氏當家人的孫女王美娟為妻,並承諾在他們婚後即刻將托管產業歸還給他。
可是這次的婚姻令譚辰翮受到了致命的打擊,也使他與姑婆的關系惡化。
如今,他知道了姑婆的改變是因為另外一個女人──一個他以為膽小善良又安全無害的女人。這令他非常失望和憤怒,他痛恨自己的事情被女人所左右!
案親驟然去世後,他經歷了太多的明爭暗斗,再加上娶妻風波,他對人性已經十分失望。他發誓除了自己,他永遠不會相信別人,特別是女人。
他不要朋友,即使身為城主,他也拒絕有隨從護衛跟在身邊。無論是出門辦事還是城內商業活動,他永遠是獨往獨來。他確實成功地成為不被女人迷惑,不被他人左右的精明強悍的強者。
然而就在昨晚,當他不由自主地親吻鳳兒時,他明白了那個嬌媚柔弱的女人正以她獨特的方式在不知不覺中潛入他封閉的心房。
這個發現令他措手不及,但真正令他害怕的是她似乎太過了解他的心。
于是當她竟敢與姑婆私下來往,做出承諾時,他發火了。
但他也知道,真正促使他將鳳兒趕到幽夢樓的並非是這個原因,而是他不能再讓一個女人走入自己的內心世界!
「你的夫人說我在你心目中有很重要的地位,是無人能取代的……」姑婆的話在他耳邊響起,他的手不由地握成了拳。
在他與姑婆如此劍拔弩張的情形下,她居然能察覺到姑婆在他心目中的實際地位和份量。今夜,她更用短短數語戳破了他費力偽裝的高興。
當時她是怎麼說的?
「辰翮,你好嗎?」
「那根本就不是笑……尋歡作樂真能讓你高興嗎?」
不,我不能要這個女人,在她的面前我無法偽裝,而失去偽裝的我將如何能保護自己?
不,我不要她!
帶著這個沉重的念頭,他漸漸沉入了並不安穩的夢鄉。
清晨,鳳兒被一縷陽光喚醒。
陌生的環境令她有一瞬間的怔愣,但她很快就想起這里已經不再是她住的譚氏主屋。她靜靜地讓自己多躺了一會,在寂靜中再次確認了一個事實︰昨天她已經被譚辰翮無情地拋棄了。
而這里將是她今後的住所……
她渾身酸痛地坐起來,埋怨自己真是無用,才做這麼點事就累成這樣。她掙扎著起身,換上昨晚找出來到衣服,推開窗戶。
霎時,明媚的陽光一泄而入,將整個房間照得明晃晃的。
她欣喜地看到自己漏夜辛勤打掃的成果,並為自己的成就感到自豪,那曾經布滿灰塵的家具和地板在陽光下泛著悅人的光澤。
再看看窗外,晴朗的藍天上白雲輕飄,使她的心情也如同天地一樣明亮。
走出房門,她站在廊上看著遠處在陽光下閃動著瀲灩波光的河流。這里應該是華雲城的最高點,放眼望去,可以看到整個城的結構是依山傍勢,逐流而棲。
幽夢樓座落于譚家大院的最深處,所以它的背後就是院外集市。站在危樓上眺望,除了可以看見遠處繁華喧鬧的集市外,也可以看到周圍鱗次櫛比高低不一的樓房。
低頭看,一條磨得青光溜滑的石板路從樓下蜿蜒而過,將人引向高處。這條小街與遠處的集市相比顯得十分冷清,但仍不時有肩挑手提的小販叫賣著走過。
听著那一聲聲拖腔帶調的叫賣聲,鳳兒感覺到了一種濃濃的生活氣息。
站在陽光下,這里完全沒有了夜間令人恐懼的氛圍。于是她振奮起心情,繼續她昨晚沒有做完的打掃工作。
雖然多年閑置,小樓已多處有蟲蛀蟻咬的痕跡,但觸模著木板門窗上那些依然鮮明的文武門神浮雕,鳳兒仍可想見當初新建成時這里的美麗風采。
鳳兒不明白為何原來的女主人要將這麼雅致的小樓名為憂傷的「幽夢樓」,按說新婚夫婦的居所該是喜氣洋洋的才對啊?
難道她不幸福?
也許她是被迫嫁給他的,就像自己一樣。可是就算是被迫的,在被他鎖到這里來以前並沒有感到幽怨啊?況且,這座樓院是專門為迎娶她而建造的,當初一定十分熱鬧,她又為何會失意呢?
啊,對了,也許是因為新婚之夜譚辰翮就去妓院的原因,造成了她的心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