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錢婢 第3頁

「是誰買你入府的?」

「回爺的話,是翁總管。」

「老糊涂,竟挑了個不長肉的娃兒。」

小二眼皮子抽動,彎彎唇角隱隱抽搐。「爺,廚婢今年十七了。」

「十七?」他微挑起眉,笑得鄙視。「站起來。」

無聲嘆了口氣,小二乖乖站起身。

「不是要你站起來?」夏侯懿笑得戲謔,濃密眼睫襯得他黑眸深邃激亮。

「……廚婢已經站起來了。」

「怎麼你站起來跟蹲著一般高?」

「……」夠了喔,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一直攻擊人的痛處,就算是病貓也會反咬一口。

「你到底能干什麼活?翁老怎會做這種蝕本生意?」他要笑不笑地冷嘲熱諷。

「廚婢月餉才一錢,不蝕本的。」她悶悶地辯駁。

「一錢?」他勾唇,笑得惡劣。「依我看,我連一錢都不肯買,瞧你不過是進府混吃等死罷了,我何苦養個米蟲?」

米、蟲太、太過份了!她也有做事的好不好,以為洗菜很簡單喔?以為切菜很容易嗎

小二氣呼呼地垂下臉,憋息忍氣,不跟他一般見識。

面對她看似逆來順受的姿態,再想起她對糕餅的了解,他不禁微微起疑。

「丫頭,你倒是挺懂得品嘗。」濃縴長睫掩去他慵邪眸底的打量光痕。

瞧她雖是一身粗布,但嬌弱秀妍,頰女敕發亮,不像是養在深閨,但也不像為奴之輩,這丫頭的出處,令人玩味。

「廚婢進府前,是在清風樓當差的,略懂一二。」可以不再被羞辱,她笑得更賣力了。

「清風樓?」

「就在城南。」小二杏眼笑眯成線,藏在懷里的粉拳卻是緊握得發顫。「爺可能不是京城人,要不肯定會知道城南清風樓是家特別的茶樓,既賣茶亦賣酒,就連一般涼食和特別糕餅都有。」

「喔,難不成這烏李糕餅是你做的?」他的黑眸,淡掃過薛廚子。

薛廚子登時爆出一身冷汗,渾身止不住顫抖,想起兩個時辰前,他還在大吹特捧自己,說這烏李糕餅是他研創的,可爺听得淡然,要他重新再做過,于是這回他才會順手把小二拉來,心想爺要是問些深點的問題,也好有她可以提點,豈料,人算不如天算。

「不,該說是廚婢起了個頭,由薛廚子加以研磨制作的。」小二一席話,壓根不搶功,甚至還給了薛廚子十足十的面子。

「喔?」夏侯懿僅是眉一挑,任誰也看不穿他的心思,半晌,才又懶懶啟口,「你憑什麼拐著彎,要我把這丫鬟留下?」

蜜兒還被架在廳口,小二就站在她身前,不偏不倚地擋著她,撓了撓臉,嘆了口氣。「爺,廚婢就有話直說了,這烏李是廚婢托蜜兒買的,正因為買了烏李,才讓薛廚子起了興做糕餅替爺添食欲,但蜜兒不懂品茗風味,惹了爺,說到底,是廚婢害她的,若要她走,還是廚婢走好了。」

唉,原本想要蒙混過去的,可惜眼前的惡人並不是笨蛋。

放棄混進府的機會,確實相當可惜,但她就是無法泯滅良心棄蜜兒不顧,若她真能狠得下心,又跟眼前這惡人有何不同?

「你倒是挺有自知之明,也知道依你這長相……怎麼,我在跟你說話,你連眼都不用睜嗎?」話末,譏誚之意非常濃厚。

小二登時瞠圓水眸,像是要將眼楮張大到極限似地瞪著他。

太過份了,一再攻擊她的缺陷,是佛也要抓狂啦--

「你好大的膽子,在這等時候,居然還笑著,難不成你真以為勝券在握,我一定會留下你倆?」他瞅著眼前人發惱也微笑的粉顏,仔細看她不甚出色的五官,卻發現,若將她的五官--拆開,皆是上乘的美,而那與生俱來的笑,更是帶著他不曾有過的慈悲和良善……教他生厭。

「……爺,廚婢不是在笑,而是天生如此哪--」

瞧,她就連苦澀得要命,臉還是在笑呀,又不是她自願如此,而是天生的嘛!

「天生如此?」他哼,見她以死魚般的姿態努力張大眼,不禁低低笑開,破例開恩。「罷了,若你能沏出一壺上等的龍井,我就留下你,若不能,你們就一道走吧。」

小二頓時喜笑顏開,順便閉了閉有些酸澀的雙眼。

「那就請爺稍等片刻。」她欠了欠身,回頭立刻抓著蜜兒溜回廚房。

約莫兩刻鐘後,蜜兒心驚膽跳地捧著瓷壺玉杯上廳,小二就跟在她身後。等壺一上桌,她立刻上前,先溫杯,再沏茶。

「請爺再稍等片刻。」瞧他探出手,她趕忙制止。

「怕茶難喝,想要拖延點時間,以為我會回心轉意?」他哼笑。

「不是的,爺,這烏李糕餅重其酸甜,若茶太濃,烏李香味頓失,若茶太淡,則無法相得益彰,若茶太熱,餅皮酥軟不脆,若茶太涼則內餡反被引出澀味,所以現在請爺先嘗塊糕餅。」她玉手輕挪瓷盤。

「這說法,好似你鑽研此道已有多年……你到底是誰家的千金淪落為奴的?」挑了塊糕餅,夏侯懿散淡閑問。

「爺說笑了,廚婢打一出生便不知爹娘,听說是被放在一團破棉襖里頭,待我長大了些,就在一些食堂館子里打雜,所以我長得嬌小,大概也是因為打小就難得溫飽的關系。」她試著消除他對她的懷疑,也試著要他別老是踩別人的痛腳。

「也難為你只能在些食堂館子里打雜,若你爹娘給你一副好看的皮相,說不準憑你這嘴皮子,有機會成為京城第一名妓。」他壞心哂笑。

「……」果真是沒心沒肺的惡人!不知同情也就算了,還順手捅她一刀……等著,早晚有天,加倍奉還!

「你為何取名為小二?」吃了口烏李糕餅,他微怔。這餅酥餡潤,酸甜合一,在唇腔里融為令他懷念的滋味。

十二年前,他因家道中落淪落為乞,有個小娃給了他一籃糕餅,那糕餅就是這個味道,恁地美好,教他走遍東南西北也百尋不到,如今竟在舊地重游再嘗到這教他萬分感慨的滋味。

這是他佔據上官家以來,最感到快活的一日了。

小二頓了下,撇唇回答,「因為小二渴望能有兄姊依靠,故名為小二。」這話一點也不假。

「依你這般老的年歲,想在府里找個兄姊,也只能找徐大娘和翁老了。」夏侯懿假意嘆了口氣。

聞言,小二潤亮的細長眼眸狠狠抽動了兩下,有股沖動想要殺人滅口。一會嫌她太小,現在又暗示她年紀太大,現在是怎樣?

「可以喝茶了?」瞧她氣惱卻又不作聲,怒著了卻依舊噙笑的粉顏,他就忍不住想要惡狠狠地拆掉她臉上令他感到舒服,卻又同時教他厭惡的笑。

真想瞧瞧這天生笑臉一旦落淚時,究竟是怎生風采。

他的心扭曲了,骯髒了,沉淪了,再也回不到無垢的白紙,而她……笑得太刺眼,太美麗,他貪眷,卻也痛恨著。

「可以了。」她縴指輕掐杯緣,確定茶溫後才端到他面前。

夏侯懿看著杯內黃中帶綠的剔亮茶澤,輕啜一口,微溫的茶水香淡味醇,配上烏李特有的酸味,竟混為妙不可言的絕味,教他不由得怔了下。

他並不嗜吃甜食,但以茶就糕餅的美味,竟遠超乎他的想象。

「爺可滿意?」

鳥啼似的笑問在耳際輕蕩,他側眼看去,便對上她笑眯的杏眼,心頭不知為何微顫了下,有如平靜多時的死湖被莫名吹起漣漪。

「茶太涼了嗎?」瞧他面無表情,小二皺起眉,以手背輕觸杯身。「應該不會呀,等了這些時候,應該差不多,這樣的茶溫配烏李是最佳的,若是配杏花糕,溫度就得再熱一點,若是釀梅糕就得要配涼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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