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憐呵,昔時橫波目,今做流淚泉,不信妾腸斷,歸來看取明鏡前。
他的心髒劇烈收縮,手腳像被誰牽了線頭,一步步被支配著走往窗前,一陣風襲來,忍不住地,他打個寒顫,這才發現衣衫早已濕透。
仰頭,今日天晴,月牙兒端坐在天際,那個夜里,也有同樣的一輪明月。
那年父皇領著眾皇子出宮圍獵,陸茵雅與皇女乃女乃隨行,那個夜里,她偷了一壹酒找上他們幾個兄弟,一個女孩子家大刺刺地和一群皇子們坐在草地上,說說笑笑,半點不避嫌。
務熙很喜歡茵雅,時不時偷偷瞅著她,惠熙對她開玩笑說︰「我向父皇把你討來,給五弟當媳婦兒好不好?」
「婚姻大事當由父母作主,怎麼可以自己去討?這話傳出去,人人都要當我沒教養了。」她嘟嘟嘴,道學模樣讓眾人都笑了。
他私底下問她,「不喜歡務熙嗎?我瞧你們處得挺好。」
「務熙哥哥是待我挺好的呀,可和哥哥一塊兒——好怪吶。」茵雅紅了臉,柔柔的月光照映在她的臉上,帶出一抹小女子的嬌羞。然後,她擠啊擠啊擠了半天,說︰「如果是壢熙哥哥,就不怪。」
「為什麼?」
「因為一命還一命呀,壢熙哥哥救過我。」當時他听了仰頭大笑,婚姻怎麼會是一命還一命,可——原來從那個時候起,她便把他收藏入心——她很怕他的,他一直以為她怕他,沒想到那號表情,除了怕,還有另一層意義。
知道皇上賜婚,我樂昏頭了,我端莊地接過聖旨,端莊地接受所有人的賀喜,端莊地走過庭院回到屋里。待門一鎖上,我就樂得手舞足蹈,不斷轉圈圈、不斷哼著歌兒,不斷地、不斷地對著銅鏡里的自己說︰瞧,沒有萬一吧——他的不甘情願竟然換她一個樂昏頭?當他在籌畫著如何在婚後半年內,迎楠楠為側妃時,她卻是鎖上門、手舞足蹈,不斷地哼著歌兒?
從來,他只為自己著想,他權謀算計、衡量利弊,他每個舉止都有其背後目的,包括父皇的賜婚。他不知道在自己計劃著種種狀況時,她正在度過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
是諷刺嗎?那麼,是諷刺了她還是他?
賜婚聖旨下達那日,他正在丞相府,只是湊巧,雖然他事先已經知道此事。
陸相爺留飯,茵雅作陪,她難掩滿心歡喜,卻仍然努力維持住端莊儀態,飯後,在相爺的刻意下,令二人獨處。
他還記得那園子里的紅梅正艷,風吹過,花瓣掉了她滿肩,他凝望著她,她長得的確很美,嬌波流慧,長眉入鬢,似嗔如笑,娉娉婷婷,細柳生姿,媚麗欲絕,如同仙女下凡塵。
她折下一枝紅梅遞給他,笑著說︰「有人說燭花雙蕊必有喜事,有人說喜鵲歡啼定是報喜,也有人說花開並蒂,主婚姻。我天天等著,等不來喜鵲、等不到並蒂花,也找下列燭花雙蕊,還以為喜事與我無緣呢。」他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望住她。
她接著說︰「今日我才明白,等不來它們無所謂,只要你來了,喜事便來了,壢熙哥哥,我保證,你絕不後悔。」那是極大膽的表白,是大家閨秀不敢出口的話,他還記得,她這不小心泄露的本性讓他很愉快,因為楠楠痛恨爾虞我詐,將來,她是要和楠楠相處的女人,他不允許過多的心計讓楠楠受傷。
于是他淡淡回她一句︰「我絕不做令自己後悔的事。」是這句話,讓她誤解他心有所屬吧,誤解傷人,而他傷她,傷得不留余地。
多傷人呵——還以為愛上了,便是一生一世,沒想到我的愛只是一場誤解,一個回不了頭的錯覺,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她把他不敢想、不敢說的話全講了。
他對楠楠的愛何嘗不是一場誤解,一個回不了頭的錯覺,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無心良夜、月下西樓——那是怎樣的傷痛,他比誰都清楚!龍壢熙,你何其殘忍,己所不欲、硬施于人,而那個人甚至從坐上花轎那刻,便立下誓言︰從今日起,陸茵雅只為龍壢熙而活。
他想罵人!她怎麼能為一個不愛自己的男人而活?女人可以笨,但不可以笨得那樣徹底。她怎能對他心感歉疚?怎能只記得她將他的傷口扒開撕裂,卻忘記他日復一日,在她身上烙下新傷痕?
他想把她的笨腦袋搖醒,讓她好好記起,他是怎樣用一群女人來羞辱她,是怎麼刻意看她在女人的戰爭里精疲力竭,又是怎麼用冷漠來孤立她,教她求助無門。
他更想奔到她面前,怒聲道︰你後不後悔嫁了這樣的男人?你要不要把陸茵雅只為龍壢熙而活這句話收回?我給你機會翻盤,把自己的命換回——他臉上的肌肉抽搐著,鼻翼歙動,張了嘴,卻發覺自己半句話都說不出口。
茵雅的信,在他胸口放了一把火,燒得他痛心疾首,他強抑著疼痛,含著說不出的千言萬語,慢慢地、慢慢凝成一道目光,一道名之為悔恨交加的目光。
眼中一熱,他問︰「她後悔嗎?」謹言瞅著王爺的背影,好半晌才開口︰「王妃的回答是——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壢熙雙手緊握成拳,狠狠地敲上窗欞,他猛地一轉身,怒聲道︰「動用宮里所有的隱衛,救下陸茵雅!」童年時,哥哥總說︰心亂時,再沒有比練字更好的了。
她心亂,所以練字,一字一字寫下相思、寫下離愁別緒。
曾經,她相信愛上他,是一生一世的緣分,曾經她認定,陸茵雅與龍壢熙是天上一對、地上一雙,是鶼鰈情深、是琴瑟和鳴,誰知道到頭來,竟是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真是好笑呢,人果然不能說大話,話一滿,就翻天覆地起來,把你的人生、你的世界顛覆得再認不清孰對孰錯。
那年新春,宮里大宴百官,她一進宮就往皇太後的壽安宮鑽,那里是她最熟悉的地盤。
一進宮,她踫見太子儇熙,那是個英氣勃發、俊逸不凡、出類拔萃的少年,他正與皇太後對奕,皇太後看見她進門,便撤了棋局拉起她,往美人椅上坐。
皇太後一手握著她,一手握著儇熙,笑著問︰「丫頭,你瞧瞧咱們家太子怎樣。」她認認真真從頭到尾給瞧過一遍,實心道︰「太子氣宇軒昂、氣度不凡,肯定是個頂天立地、出類拔萃的英雄人物。」她的話逗得皇太後大笑不已,問︰「那麼,本宮作主,讓這個頂天立地、出類拔萃的英雄人物當你的夫君好不?」她搖頭。
皇太後問︰「為什麼?」
「他那麼厲害,定然可以保護自己,不需要我的保護。」
「怎地,丫頭想找個要受你保護的男子當夫君?」
「嗯,師父說,我再練個十年,武藝就會小成。」她挺著胸自信滿滿道。
「這下子可麻煩了,這宮里有哪個男子要我們陸丫頭保護?」她想也不想,就回答︰「壢熙哥哥呀。」說這句話的時候,她才六歲,現在想來,也許命中早已注定,注定她必須為了保護這個男人而活,注定她欠他一條性命,注定在最緊要的關頭,她得挺身,助他度過劫難。
如果是這樣的話,他們之間的恩怨糾葛就可以解釋清楚了。
一陣人聲傳來,她揉了揉眼楮,外面的燈火晃得她眼花頭暈,她放下筆︰心里有些明白,那個閃爍燈火該是帶來了她的催命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