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日,新法頒布,來春實施。
百姓對于多繳稅雖然有點不滿,但看到富戶繳更多,突然又平衡了,而且通知上明明白白,是為了國家安全,要增加軍備預算,東瑞的鄰國太多,海盜也不少,想過和平日子,這點代價還是願意付出的。
窮人知道自己可以得到補助,都是山呼萬歲。至于想再嫁的軍人遺孀,跟娶不到妻子的漢子,都開始期待官府的媒合了。
*
時序入秋,萬里無雲,碧空如洗,天氣變得涼爽舒適。
蕭隨英從宮中回來,下了馬車,就見到王妃一臉喜孜孜——人心真的是偏的,一旦情生意動,就怎麼看她怎麼可愛,就連她甚少稱呼他「王爺」,也甚少自稱「妾身」,他都覺得這是真性情,稱呼「你」,「我」,感覺更親近。
「你可回來了。」公孫茉上前拉住了他的手,芙蓉花般的臉蛋,笑容藏不住,「我上個月跟你要木匠做的東西,經過一個多月試做,今天總算完成了。」
蕭隨英點了點她的額頭,「待我看看。」
春鴛笑著說︰「那東西可是一做好,王妃就在這等王爺,這都等快半個時辰。」
蕭隨英就想,他的王妃在這里站了半個時辰,「做好的東西又不會跑,下次在花廳等我就好。」
「我想第一時間讓你看。」
蕭隨英莞爾。
兩人朝主院走去,公孫茉一直跟他說,他看到肯定會高興。
他也被挑起好奇心,他又不是小孩子,木匠做什麼會讓他開心,喜歡木頭玩具的年紀已經過去了。
到了主院,前庭草坪擺著一個大概椅子大小的東西,上面用絲綢蓋著,然後地上還有棍狀物,用絲綢蓋著,最後則是箱子大小,也是絲綢蓋著。
就見公孫茉獻寶似的說︰「看。」然後把桌子大小的絲綢掀開。
是一張木頭椅子,但奇怪的是兩側有大輪子。
公孫茉往上面一坐,雙手推了輪子,那椅子居然就前進了。
蕭隨英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明明是椅子,怎麼會移動?但公孫茉確確實實靠著雙手推輪前進。
公孫茉往前推行了幾尺,然後站起來,把他拉過來,撼到那張木頭椅子上,「王爺試試看。」
蕭隨英用公孫茉的方法推輪子,椅子果然前進了。
草坪不太平,不停震動,但是可以靠自己前進。
有了這東西,以後他們東瑞的殘障士兵,不只,像汪順那樣天生沒雙腳的人,都可以行動自如,不用靠人。
蕭隨英站了起來,大喜之下聲音都有點發顫,「這叫什麼?」
「這叫輪椅,顧名思義,有輪子的椅子,有了它,像汪順那樣不幸的人就可以靠自己行動了。」
蕭隨英的眼光完全離不開那個輪椅,「王妃聰慧,是本王之福。」
「可不是我的功勞,是……我們南蠻國的,我只是讓木匠照樣子作出來而已,只是輪軸轉動的方式我說不清楚,這才弄了一個多月。」
「不遲,不遲,待本王把這個送到太醫院,命他們畫圖給東瑞的醫館,好協助我東瑞的不幸之人。」蕭隨英內心喜悅,說話的聲音都不太一樣了。
公孫茉跟他相處四月有余,知道他只是外表冷淡,內心最是仁慈不過,胸懷天下,關切苦難之人,現在看自己能幫上忙,也覺得高興,「王爺稍等,還有一樣。」
草坪上,還有絲綢蓋住的棍狀物品,就見公孫茉走過去,把那絲綢掀開。
蕭隨英看到上端是一個倒三角,延伸下來是一根長棍子,橫杠處縛有幾圈棉布,中間的地方還有撐軸,一共兩只。
公孫茉拿起,撐在自己的腋下,曲起一只腳,就看她明明只有一只腳,但在那奇怪木棍的幫助下,還是健步如飛。
公孫茉很快的繞了蕭隨英一圈,「你看,我走得快不快?」
蕭隨英心里震撼——如果只有一只腳受傷,用這個奇怪的木棍就更方便了,用得熟練了,說不定還能逛市集呢。
他接過木棍,照著使用起來,他比公孫茉高半個頭,使用起來不太順手,但也能知道感覺,只有一只腳也能走的東西。
「這叫楞杖。」公孫茉說,「這要按照身高打造,我看過有人用得順手的話,用一只也能走得很好。」
「這太好了。」蕭隨英如獲至寶,「輪椅已經很方便,這楞杖又更方便。」
連續兩個驚奇,蕭隨英現在對第三個箱子大小的蓋住物十分期待。
公孫茉走過去,三,二,一,掀開。
是一個凹字狀的東西,幾根木頭支撐起來的三折架子,公孫茉走入那個凹處,雙手扶著左右桿子,駝起背,走兩步,把架子往前移,再撐著走兩步,再往前移。
蕭隨英眼楮一亮,因為長期務農而駝背的老人,或者沒力氣使用楞杖的老人,就能用這凹字形三折架子,這樣他們也能自己行動。
「這叫做助行器,老者無力,不便使用楞杖,就使用這個,左右都有扶手支撐,可以預防跌倒。」
蕭隨英喜不自勝,「這也是南蠻的發明?」
公孫茉不敢說是自己的主意,連忙點頭,「是,你給的木匠很好,助行器跟楞杖都是一兩天就弄出來,只有那輪椅,我講不清楚,試做了好多個,直到今天才真的轉起來。」
蕭隨英撫模著輪椅,嘴角露出一絲笑容——東瑞鄰國極多,長年征戰,因此而終身殘障的士兵都不知道有多少,有了這輪椅跟楞杖,他們就不用求人了,堂堂軍人,卻要人伺候進出,說來也是很難堪的。
說來是自己自大,想著南蠻十萬人小國,就小覷他們,沒想到人家的工藝如此進步,看來他要建議父皇,派一組太醫和匠人去南蠻學習學習,這輪椅,楞杖,助行器,實在太驚人了,南蠻不知道還有多少寶藏。
他的王妃真好,此等珍貴知識,卻不藏私。
剛開始母後跟他提這門親事,他真的是基于愛國這才答應的——南蠻許了公主,他們東瑞也不能失禮,但年齡合適的皇子中,只有他未婚了,為了讓父皇跟母後都好過一點,他才勉強同意這門親事。
他還以為自己會娶個沒規矩的女子,沒料到是自己多想了,宣和公主雖然不到知書達禮,但也絕對不是粗魯不文,坦白說,他還滿喜歡她不怕他,夫妻之間要是戰戰兢兢,那還有什麼意思。
宣和公主很好,知禮但不多禮,重要的是她能懂他為百姓著想。
前庭的氣氛是很好的,秋風微涼,秋陽溫暖,王妃研究了一個多月的東西,獲得王爺大力贊美,王爺唇角微揚,王妃巧笑嫣然,傻子都看得出來王爺看王妃的眼神中是藏不住的欣賞,不知道王府什麼時候會有小郡王,小郡主。
伺候的下人們滿心期待的想著。
「盈兒想要什麼?待我把這三樣東西送進太醫院,就去跟父皇討封賞。」
公孫茉一凜,好心情消逝了大半,盈兒,是了,她不是朝陽縣主公孫茉,她是宣和公主公孫盈。
這是他第一次喊她名字,喊的卻又不是她的名字,她不知道該不該高興。
蕭隨英敏感的發現她的情緒變化,「盈兒怎麼了,不喜歡我這樣喊你?」
「喊我囝囝。」公孫茉道,「名字是欽天監取的,我不喜歡。」
「原來是這樣。」蕭隨英笑了,「囝囝。」
第六章 珍惜眼前人(1)
轉眼,公孫茉已經嫁入敬王府半年。
自從那輪椅,楞杖,助行器由太醫院發圖到民間後,公孫茉能感覺蕭隨英看自己的眼神越是不同,畢竟前生也活了三十年,二十歲青年人眼中的炙熱,還是能分辨出來。
最大的改變,就是他變得溫柔了。
兩人手牽手逛著花園,跟她說這是什麼樹,什麼花,他也常帶她去市集,吃烤肉,吃玉米,吃糖人,順便還會跟攤販聊一下,一個賣荷包的大娘很喜悅的說等待明年新政實施——朝廷說了,年收十兩以下的家庭有補助,如果一年能拿五兩補助,那一天兩頓地瓜粥就能變成一天兩頓白米飯。
賣金子的攤販說最近中盤漲價,蕭隨英隔天馬上查,絕對不允許有人囤金圖利,又不是戰亂時代,金子沒有漲價的理由,在東瑞國,任何交易都必須是公平的。
蕭隨英勤政愛民,對窮苦百姓多有憐憫,對待下人嚴厲,卻不是不講道理。她雖然不單獨上街,但常常招女先兒進來說書,講講京城的風向,有一位女先兒還堅持不收荷包呢——因為落馬跌斷腿的弟弟,終日只能躺床上,意志消沉多年,靠著敬王命令各大醫館做出的輪椅,總算能出門了,曬到太陽,吹到風,人也開朗不少,最近由官府媒合了一個軍人遺孀,弟弟不嫌她帶著三個孩子,她也不嫌弟弟不能走,兩人已經打算成親,家里人都很高興。
那女先兒道,家里原本在敬王府前放了一枝菊花當作感謝,沒想到自己能被招入敬王府,能給王妃說書,多大的榮幸啊,荷包絕對不能要。
公孫茉終于明白了,這陣子府前那些菊花,是百姓放的——溫長史自然有注意到,每天二三十朵,雖然奇怪,但也不能說惡意,便沒去管,原因居然是這樣。
菊花代表長壽,在古代是祝福的意思。
那女先兒紅著眼眶說起弟弟的人生因為敬王而改變,公孫茉是很驕傲的——如果他無心改變現狀,又或者懶散度日,那她有再多方法也沒用。
而且蕭隨英也不是只沿用她的方法,他還能舉一反三,她提出所得稅,他就自己想到了補助貧苦人,讓這個社會更公平。
他說,想讓東瑞的百姓人人吃得起飯。
他還想去江南給百姓治水,兩人屏退下人相處時,他會說一些自己的想法,苦讀各方水土志,他居然也想造湖蓄水,那已經是水庫的概念了。
蕭隨英說,如果能造湖蓄水,一來解決了四五月雨水泛濫的問題,二來解決十月十一月干旱的問題,他跟工部尚書提說,是可行的,如果有四萬兵力,費時四年即可。
這根本是帝王之志——但這種話她只敢在心里想,就算面對蕭隨英,她也不敢提,不然很有謀逆的意思,太子已定,又無過錯,為了朝廷穩定,基本上不會再改,這時候說太子親弟有帝王之志,那是陷蕭隨英于不義,她不會這麼做的。
話說回來,這樣的人誰不喜歡?
她很喜歡,喜歡他說起貧苦人時憐憫的臉,喜歡他說起推行新政時,那得意的臉。
想起大紅花轎進入敬王府那一天,她還想著自己一定要好好演完這場戲,她愛不愛他不要緊,重點是要讓他愛上自己,這樣萬一有朝一日自己假冒公主的身分被識破,至少有保命的機會。
唉,想到這個就很沉重,霍大人信上說,郡王妃去江南了,移朝陽縣主的棺木回另外安葬,然後又隱晦表示,他回南蠻的路上,事事安排妥當。
意思是,朝陽縣主公孫茉的墳墓,造假得很完美。
好像什麼都沒說,但什麼都說明白了,這信要是中途被人截了,也看不出個端倪,只有她自己知道,在南蠻的母親為自己千里奔波了一趟。
自己不孝,可是為了保命,她也沒第二條路走,她不可能上玉佛山出家,就算在玉佛山能活一百歲,無法實現自己兩世的願望,對她來說也沒意思。
「王妃。」春鴛進來說,「歐陽太醫來請平安脈了。」
太醫院十天派人來一次,看看哪里不舒服,而公孫茉身體棒得很,沒有哪里不好,唯一的不好就是她跟蕭隨英努力半年還沒孩子,搞得她都有點發毛了,沒道理啊,他們可是每個危險期都在滾床單,可是她的癸水還是每個月都到了,準時得很,一天也不晚。
公孫茉放下手中的暖爐,「請歐陽太醫進來。」
蕭隨英今日回來得很晚——父皇又在朝廷上提江南治水的事情了。
工部尚書說造湖積水可行,不過兵部尚書挪不出四萬士兵,四周十幾個小國,東邊海域還有海盜,東瑞的士兵數量已經很緊迫,實在騰不出人手,除非把當兵年齡再往下降,這樣才能征到更多男丁。
皇帝猶豫了,再往下降可不太行,總不能二十歲就當兵,當兵會死的,好歹先留下幾個孩子,現在的規矩是二十四歲當兵。
可是眼看就要過年,過年後就是春雨季,江南又要淹水了。
蕭隨英今日就是跟兵部尚書在御書房講這件事情,兩人在御書房跟皇帝一起用了午膳,下午叫來戶部尚書跟工部尚書,又討論到用晚膳,後來是敬事房的人捧了綠牌子過來,眾人這才意識到真的很晚。
蕭隨英出宮時,夕陽已經到了最低的那條線。
敬王府建造時,當時還是淑妃的甘氏時不時都會插手,所以沒有離皇城太遠,離皇宮不過兩刻鐘的距離就到了。
天冷,路上積雪深深,馬車走得比夏日慢,蕭隨英下馬車時,天都黑了,只剩下天上一輪明月。
溫長史照例在馬車棚等他,「王爺今日辛苦了。」
敬王晚回府,自然有太監提早來報,溫長史一邊奇怪今日真晚,一邊仍在翻看今年的送禮清單,直到在街頭打探的小廝飛奔進來喊「敬王馬車到了」,他才匆匆趕來車棚迎接。
蕭隨英坦然的讓隨從替他打傘,「王妃可歇息了?」
「稟王爺,房間的燭火還亮著。」
蕭隨英心想剛好,王妃聰慧,放眼整個東瑞國只怕還找不出第二個,或者能解決人力的問題。
只要能解決人力問題,那就可能建造人工湖,工部的凌博士,王博士,徐博士都精于算數,已經算出了施工方法,錢嘛,等來春實施新政,自然會有,只要能開挖,江南百姓就不用過著半年澇,半年旱的苦日子。
蕭隨英人高腿長,走路快,提燈籠跟打傘的小廝都是小跑著才跟上,就這樣一路從車棚進入花園,然後正院,繞過抄手游廊到了花廳,隱隱听得琴聲悠揚,守門的嬤嬤看是王爺,慌慌張張行禮,連忙推開格扇。
跨過門檻,蕭隨英就看到一個樂伶坐著獻藝,他的王妃則像大老爺一樣,搖頭晃腦的閉很穗。
樂伶是府里養的,很快停住手指,站起來行禮。
公孫茉一听琴音停了,這才張開眼楮。
蕭隨英迎來公孫茉一個大大的笑容——他不知道該怎麼形容,但她看起來好高興,像一朵芙蓉盛開。
蕭隨英解開大髦的系繩,公孫茉連忙繞過來接過手,「今日可讓我好等。」
他听她半嗔半怨,只覺得心情好,「我有正事。」
隨侍的幾人早就退下了——王爺跟王妃說話,誰還這麼不長眼呢。
公孫茉拉著他,「今日有好消息要告訴你。」
「什麼好消息?」蕭隨英半開玩笑,「你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