珂珂求痴 第14頁

江風拂面,帶來了細細微塵落入她眼楮,她拭了拭,卻拭出一掌的眼淚。

無名離開一個月了,這段時間里她都遵從著「大人」們的決定,獨自留在江都,由著表哥天天陪她四處游歷,以及參加他們那一場場無聊至極的詞會。

打小她就沒文學天份,又哪懂得作啥子詞兒?

若依娘的意思,表哥是她命定的痴郎,那麼,這樣平淡無趣的日子將是她的未來。是的,這樣的日子安逸無憂,不會致命,不怕顛沛流離,她甚至已能預見幾十年後自己發蒼齒搖、兒孫成群的經典老婦畫面,而表哥會是那坐在她身邊陪她含飴弄孫的老頭兒嗎?

這樣的畫面應當溫馨甜美,可為何,她的心卻空乏無依,認為未經歷過風雨的幸福,味同嚼蠟。

「表妹,妳還好嗎?怎麼哭了呢?」

白寧宇拋後一團亂,追到了齊珂珂。

「沒事兒的,」她吸了吸鼻子不想看他,「沙進了眼楮。」

「要不要我幫妳吹吹?」

「不要!」她退避三舍,拜托!她可不想沾上他的口水。

「珂珂,」他放柔嗓音嘆口氣,「不知是否我多心,可我總覺得妳在這里,似乎不快樂。」

她不說話,無名離開後,她突然討厭起自己的聲音,嫌聒噪。

「到底我該怎麼做,」他語音中飽含無奈,「妳才會真心感到喜悅?」

「想要我開心?」她好笑地抬頭睇他,語氣帶了幾份認真,「這樣吧,你在臉上刺幾個字,鼻上再掛個環,也許,我的心情就會好些。」

白寧宇氣息一窒,憶起那日送她來到江都便離去的男子,他心底澀苦,原來不是他多心,那男人真的是他無法獲得她芳心的主要原因。

「成!一句話,珂珂,妳想讓我刺什麼?」什麼都成,只要妳展顏粲笑。

「這麼爽快,不怕破相?」

齊珂珂輕哼,使壞的手指頭游移上他俊挺的臉龐,闔上眼她靜靜地模索著他臉上的線條,老實說,他長得不錯,論起俊美尤勝無名一籌,可,他的臉上沒有刀鑿似的五官,沒有凹凸不平的丘壑,沒有歲月流逝的細紋,她的手指因著失望停下,她的手指思念著那個離去的男人。

「左邊一個『王』右邊一個『八』,」她睜開眼,里頭是壞壞的笑,「可以嗎?」

「由著妳!」

他竟然頷了首,眼神是寬容而無悔的,「只要能夠換來妳的快樂,刺什麼都成。」

她搖搖頭,眼神有著遺憾,「表哥,事實上,這兩個字還不足以滿足我,只是,我怕你的臉不夠我刺。」

「妳想刺什麼?」

「刺『我是烏龜王八蛋,誰讓我去喜歡了齊珂珂這個小壞蛋』。」

白寧宇發出了笑聲,伸手寵溺地輕揉她的發梢。

「只要妳不擔心日後跟我出門時遭人訕笑,我馬上就刺。」

「別刺了,表哥,我是和你開玩笑的。」

她睇緊他,用極富深意的眼神。

「不管你刺了多少字,有些事情,注定了是無法改變的。」

她轉身,踱離了傻楞著的他,衣袖里,掬滿了江風。

※※※

南唐李璟在位時,東滅閩,西滅楚,據地三十余州,卻在後周世宗時一戰失去了淮南十四州,從此與中原劃江為界,自除帝號遷都到洪州(今江西南昌),李璟憂懼而死,其子李煜承襲了帝位。

南唐國在李煜祖父及父親在位時,以金陵為國都,承唐末殘破的江淮流域,致力文教及商賈,恢復了過去的繁榮景象,不僅國土佔地寬闊,生產發達,文物制度也極完備。

可在失去了淮南十四州及李璟喪後,繼位的李煜就全不是那麼回事了,李煜是李璟的第六子,酷愛文學,喜歡沉醉在詩詞里,對政事毫無興趣,完全交付與幸近之大臣。

洪州,雕欄玉砌的華美宮殿,深深的夜里,夜風暫止,風停之後,夜顯得更加寂寞難耐,可又容不得人倒頭就睡,就怕一睡,夢見了不該夢見的人。

張磊起身踱出廂房來到院里,這樣的夜配上這麼美的花園,讓他不禁想起李煜的那首「菩薩蠻」。

花明月暗籠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

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

李煜是有才華的,也是個懂溫柔識體貼的多情男子,如果今日他不是他的君主,或許,他會更喜歡他,可現實里,他是個君主,讓張磊不得不生慨嘆,如果皇上肯將吟詠詩詞的精力放在治國,那麼,一切也許會有不同。

喜歡文學、崇慕風流並不是什麼壞事,如魏武帝父子曹操及曹丕,他們亦極酷愛文學,但他們明了該將國家政事放在首位,是以最後才能成功地取代漢室,而像李煜這樣的執迷不悟,讓為人臣子者,不得不憂!

張磊來到南唐已近兩個月,身邊所看到的、所踫觸到的,都一再令他憂心。

初抵皇城,他拿著楊慷舉的親筆信函,尋著了那位和其情誼深篤,且與他父親生前交情不錯的參知政事司徒大人徐景通。

見了信,徐景通熱忱地招呼他在府中住下,然後就一直準備伺機將楊慷舉的親筆書信面呈皇帝。

張磊在徐府住下,這一住,住了一個多月,只因,現今皇帝並非日日早朝,更非時時理事。

好不容易,一個半月後,張磊終于見著了年輕的皇帝。

唉一照面,張磊心底微怔,好個儀容俊秀、風流倜儻的少年天子!

李煜不難相處,兩人年齡相仿,對待張磊倒有幾絲朋友的意味。

可張磊並不欣喜于這樣的親近,在他心底,天子就是天子,是不該逾了矩的。

「你父親朕幼年時見過幾回,挺認真的一個人,每一回來,都會和先皇關在御書房里商討攻城守地的大事,人是很好,就是,嚴肅了點。

「人生嘛!」李煜拍拍張磊肩頭,笑得可親,「苦短,很多事情還是別太執意得好。」

張磊無言,他不懂這青年皇帝的意思,不要太執意?難道他是覺得當年父親領著全城將士殉城是件傻事?

難道他不知道若非忠臣勇將的前僕後繼,今日,他憑恃著什麼能安坐在那金鑾殿上,還悠閑地吟詩作對,恣情于風月?

「張卿這些年想必吃了不少苦頭,」李煜的眼直直睇向張磊臉上黥面刺字,並流露幾絲惋惜,「但人回來就好,這會兒,楚州雖已不在我朝治下,但咱們還是有不少領地的,你想當個大將軍,想建業立功,別急,朕這兒多得是機會。」

想當大將軍?

想建業立功?

張磊喉頭緊了緊,最後卻同往常般選擇了無言以對。

天知道他捱了那麼久的苦、舍棄了那對他而言比生命還重要的珂兒,為的不是當什麼大將軍,更不是什麼建業立功,他要的,是皇帝對他父親、對那些卒亡將士的肯定。

意念上,他們忠君愛國,行為上,他們成仁取義,結果,他們死得其所。

他們是為捍衛一個國家的尊嚴,保護百姓的生命,他們的死,並不是為了貪求建業立功,更不是一些冷嘲熱諷不明所以的人認定的愚行。

而現在,這樣的誤解卻來自于他們所效忠的君主?

一瞬間,張磊耳里听著李煜漫不經心的言詞,胸腔里卻起了抽搐。

之後,李煜又帶著他去看個所謂男人都會喜歡的精品,一個纏了足的善舞女子。

看他沒啥興趣,李煜勸了勸,沒了興致的放他回來,直至今日都沒再有回音,望著眼前輕沾霧水的夜開花兒,不知遠方那人兒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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