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野蠻遺產 第7頁

江浩沒有聲音,數日前為著父親死訊剛結痂的傷似乎又裂了口。

他不知道父親始終在遠處留意著他的成長。

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孤獨的。

「有記憶後我就問爹地這個一臉嚴肅的小紳士是誰,爹地回了我,」她笑著回憶,「爹地說他叫江浩,是他的驕傲。」

「然後我又問,那麼,我呢?」她嘟嘴略有不服氣,「結果他大笑回答我是他的另一個,而他最大的願望是,將兩個驕傲合而為一。」

將兩個驕傲合而為一?這是什麼意思?

「所以,浩哥哥,」願出那冰漠俊顏起了些許的融化,江歡臉上有著祈求,「我知道你白天里都很忙,能不能讓我在夜里佔用你一點點的時間?你陪我,而我也陪你。」

他眯眯眼冷冷的拒絕正要出口,卻沒來由的讓手中那張有個缺口的照片給鎖住了聲音。

他和她,原是天南地北水不可能交會的兩條平行線,卻神奇地因個任性男人的出走而起了交集。

對于江睿影的死,在人前,江浩從不允許過自己泄漏出半點的傷心,可事實上,他的心在多年後驀然少了個供仇恨的發泄對象後,竟空空蕩蕩了起來。

他恨父親,可他也驚覺,他無法不去恨父親的原因正是因著他始終對父親舍不下愛與企盼。

現在眼前的她,也正因著伺一個人的死亡而空虛與無助感到寂寞。

他也不懂,究竟是那種同仇敵愾的悲憫讓他接受了她的提議,還是那張有著缺角的‘照片帶來的影響,又或者是那句「你陪我,而我也陪你」的話為他闐黑的心房帶來了一線光明,總之,他起身穿上了睡衣,容許她躺在他身旁與他共用一張大床,容許她和他分享起彼此的暖意。

她說話,他听著,偶爾點點頭是他惟一能給的回應。

他向來寡言且厭惡多舌的女人,可第一回,他竟然無力抗拒。

那甜軟的嗓音讓他忘了噩夢,忘了白晝的壓力,甚至,暫時忘了失估的痛苦。

「你將如何處置我?」良久之後,江歡突然半轉身支起柔荑托著腮幫子,趴在他身旁用著滿是期待的眼神問他。

如何處置?

江浩冷眉,突然有些不知該如何回應這個問題。

若依他原本的念頭,他曾想過將她扔到外太空,曾想過將她扔回亞馬遜,甚至,還曾想過將她埋到福德坑里。

任何一個地方都可以,只要不是在他身邊就好,可現在,當他看見那張少了一角的照片,當他知道他們曾有過一段相似的記憶,曾共用過的一個父親,他突然發現,那些念頭都太過荒謬而不實際,即使,她原只是個他壓根就不想要的包袱。

「爹地死了,將我托付給你,雖然你們這兒不在乎多養個人,可我卻不能忍受自己這樣每天無所事事、飄來蕩去的生活方式,要不這樣吧。」

她雀躍著瞳子將小手放在他胸膛上,小臉蛋兒毫無顧忌地逐漸逼近他眼下,一股淡淡的少女馨香不斷在他鼻端徘徊,刺激著他突然變得靈敏的感官。

「浩哥哥,你幫我找個工作,讓我有點兒事做吧。」

江浩哼哼氣撥開了她的手,為了不想讓這樣一上一下近似曖昧的姿勢持續下去,他索性學她一樣翻身趴在床上,翻身後他才發現這樣孩子氣的姿勢竟然視野不錯,他戲見了窗外柔柔的星子和銀勻的月色,他突生恍神,有多久,他不曾如此好好看過月亮了?

有多久,他不曾有過任何孩子氣的動作了?

「工作?!你才十八歲能做什麼?」他淡淡覷著月芒沒有看她,「嫌沒事干,過兩天我幫你找個寄宿學校,你去學點兒東西吧。」‘

「寄宿學校?」

「是的;」他點點頭,「如果你嫌台灣的制式學習無法適應,那麼,瑞士、法國、英國什麼地方都可以,而若你想要近點兒的地方,我們江家在日本有不少產業,那里會是個不錯的選擇。」

是呀,她支頤思索,听來那些都是滿不錯的選擇,只是,那些地方都沒有他。

「我能不能,」江歡偏首覷著他的眼中有小小的企盼,「學東西又能同時和你住在一起。」

他冷冷回覷著她,她很黏他,同樣是妹妹,她和江穎卻是全然不同的典型。

「你為什麼總愛賴著我?」

「因為安全感,」她嘻嘻笑著,下意識往他的方向再挪了幾寸,「你和爹地長得像,又都有種會讓人心安的感覺,不管我在外頭如何跳跳蹦蹦、如何瘋狂,我都知道,任何時候,只要我接近了你們,就會有個堅實無虞的臂膀可供休息。」

江浩將冷冷的眸子轉回了天上星月,不發一語。

這是頭一回有人說他們父子倆相像,而他沒有勃然大怒的。

若在以往他一定會生氣、不屑,因為天知道他是多麼多麼厭惡那個生了他給了他的男人,可自從知道了那男人的死訊後,他突然發現那股長久以來的恨意似乎已然變得微不足道了。

案親給了他的生命,也許,是個並不快樂的生命體,但畢竟父親已為了他,延續了個無限可能的契機。

每個人都無法為別人的生命真正負責,即使親如父子。

當初父親或許是為了追求自己的理想而作出了不負責任的抉擇,但在這之後接不接這樣的重擔還是取決在自己身上的,他接下了父親不要的擔子,那是他的選擇,也是他的宿命,如此而已。

他的心突然沒來由地舒暢了起來,在他終于願意承認他已經原諒了父親的時候。

很久很久之後,清晨的曦影拂照在輕輕打開房門的男人身上。

他懷里抱著個熟睡的少女,晨曦映照,更添少女的絕艷。

他一定是瘋了!

江浩冷冷地想,才會同意這丫頭的荒謬提議。

她在他床上待了一整夜,和他說了一夜話。

她絮絮叨叨和他分享著她和爹地在亞馬遜的生活,以及他們為熱帶雨林所做的努力,她和他分享著她的成長、她的大小經歷,還有她對江睿影的懷、念。

直到天明時,她才終于撐不住地靠在他身上睡著了。

她一直努力的想和他說話,想把握每一刻可以和他相處的時機。

走進房後江浩將她放在床上,為她蓋上被後原想速速離去,連多瞧一眼都不願的。

可未了,他還是忍不住傾,緩緩而無法自制地伸手輕撫了撫她那隻果似柔女敕的小小臉蛋。

片刻後,他直起身,收起了臉上無人得見的溫柔,匆匆離去。

第四章

「閱盡天涯離別苦,不道歸來,零落花如許。花底相看無一語,綠窗春與天俱暮。持把相思燈下訴,一縷新歡,舊恨千千縷。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那是個輕柔綿密的吟詩女音,清靈般地勾動了少女的腳步。

女音雖軟綿沁心卻又像塊飽蓄了愁意的泡綿,讓人听了不得不跟著生愁。

江家位居陽明山山麓,在這樣寸土寸金的地域里,整座宅邸佔地甚廣,彰顯其不凡財力家世。

郁郁的林木簇生在主屋和三座泳池及花房、網球場、小型高爾夫球場後方,老實說,比起華麗歐式建築的主屋和美式造型的活水泳池,那些參天的林木才是真正最吸引江歡的地方,卻偏偏誰都跟她說,那兒是個禁地。

禁地是人設的,可腿是自己的,在逐漸模清楚其他人的生活作息並設法躲過注意後,這日她躡手躡腳朝林子方向過去,一走近,吟詩的女音由前方傳來,更增添了她探險的興致。

到了林里,聲音卻杳了,她也不在意,反正她本來就不是尋人來的,有緣,自會見得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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