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妻(上) 第10頁

鎮撫司行事不必經過任何司法機構,可以自行逮捕、審訊、處決,到時候隨便安個罪名到這姑娘身上,人是錦衣衛抓的,錦衣衛的背後有皇帝這座大佛,誰能拿他如何?

「原來鼎鼎大名的錦衣衛就是這般草菅人命,胡亂行事的。」孫拂輕柔中帶著嘲諷的口吻驚住了屋里的兩個大男人,而她邊說話,三兩下就掙月兌了麻袋。

孫拂的運氣不差,被黑衣人模黑進屋把她劈昏之後,見她是個弱女子,只隨意以麻袋把人套住,扛了就走,連捆綁手腳都省略了,孫拂一路顛簸,來到這不知名的地方後就醒了,盡管視線所及一片漆黑,卻也給了她時間讓麻痹的手腳恢復正常,同時還將兩人的對話听了去。

她掙扎著站了起來,眼前兩個年輕的男子明顯是會武的練家子,肌肉在布料下賁起,結實有力,走動無聲,她不懂武不會武,一個男子她都打不過了,何況兩個,她一點勝算也沒有。

孫拂不明白的是他們把自己擄來做什麼?也不像人販子,而且還把孫家幾房的關系都模清楚了,知道她是孫家大房的姑娘,一點也不忌諱皇後的勢力。

最令人費解的是,抓她一個弱女子有必要動用到惡名昭彰的錦衣衛嗎?目的呢?

為了她的「天姿國色」?還是向孫府勒索錢財?真要勒索金銀財物,孫默娘可是皇後的親妹子,不更是香錚錚一個?再說論美貌,京里多少才華洋溢又兼具天仙姿容的姑娘,只是扣除這兩樣,她身上還有什麼值得人家韻的?她想破了頭,真想不出來。

「姑娘膽色不錯,知道我們是錦衣衛還能處之泰然,實屬少見。」羅翦對她淡定自若的神色多了幾分欣賞。

「我哭的話你會放我回去嗎?」不然該怎樣?大哭大鬧是沒有用的。

不用想也知道不可能。「不瞞姑娘,我等用這粗暴的方法請你來,是有事要請姑娘相幫。」

好吧,這是要讓她做個明白鬼的意思吧。「幫完,我就能回家了?時間最好不要耽擱太久,明早我那些丫頭要是發現我失蹤了,驚動了家里,事情就鬧大了。」

她娘的胎剛剛坐穩,她可不想因為這件事影響到弟弟們和娘親的安危。

「也就取一對眼楮的時間,了事,我們會原封不動把姑娘送回孫府西園,另外還會奉上足夠姑娘一生享用不盡的補償。」羅翦越發驚訝,如果她是那種動不動就暈倒,還是驚聲尖叫的姑娘,一句多余的話他都不會說。

「所以,你們的目標是我,我爹娘都無礙吧?」她一心記掛爹娘,羅翦的話慢了半拍才進到她的腦子里,血液一下沖進腦袋,心抖了幾抖,可她告訴自己不能慌,一慌就要亂,一亂什麼都完了。

「你們要我的眼楮做什麼?」孫拂在心里爆了句粗口,視線仍舊盯著羅翦,只覺得膝蓋發軟,無意中模到一把椅子,順勢坐了下來,她得冷靜冷靜,冷靜才能謀得一線生機。

「我家主人需要你的眼楮。」羅翦有些惡質的笑著,但凡女子沒有不膽小的,尤其看見他穿飛魚服的模樣,簡直就像見了惡鬼,這孫家大房的嫡女雖然慘白著一張絕世容顏,卻還能跟他講話,也夠教人另眼相看了。

「你家主人肯定不是普通人。」恐怕也不是什麼好人,否則怎麼會縱容下人做這等擄人挖眼的勾當。

「那是,我家大爺可是堂堂的有斐國師。」

那千戶嘴快說完,招來羅翦陰沉的一瞥,千戶馬上退了兩步,捂住嘴,兩指打叉,蚌殼似的閉上嘴。

他們沒有必要告知想要她眼楮的人是誰,也不用她的同意,反正人已經在他們手里,她從也得從,不從也得從,也就是說最快明日,師父就會有一對新的眼珠了。

孫拂微微蹙起了眉,景辰朝的國師,她上輩子依稀听過這麼個人,夸獎他的無非都是什麼通天本領,能知過去未來,天命神授,把這人夸得無所不能,只是當時的她一心撲在魏齊身上,除了魏齊二字,其他男人的名字左耳進右耳出,入不了她的心,又哪里會在意國師為整個王朝做了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甚至還替景辰朝算足了三百年的國運……

等到她入宮,這位國師已經離開皇城,據說是因為身懷惡疾,命不久矣,再後來,听說他被京中反對他的官員,買通無惡不作的江湖匪類給劫殺在歸鄉途中。

不過……那國師到底叫什麼名字?

有斐,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就在她絞盡腦汁、搜索枯腸的同時,彷佛有一道雷電光石火的劈進她腦子里——

謝……謝隱,是的,他叫謝隱!

孫拂霍地站了起來,捏緊的拳頭指甲深深掐入手心。怎麼可能,也許只是同名同姓,能當上國師,不都是七老八十的老頭子了?她印象里的謝隱還只是個十三歲的慘綠少年。

羅翦一直觀察著孫拂的反應,見她半天沉默不語,以為她是被國師的名諱給駭到不敢說話,又見她臉色變換,又喜又愕又失落,甚至還有更多他看不懂的情緒,聰明如他,都要懷疑自己的解讀能力似乎還不夠強大到能看懂這姑娘的所思所想。

孫拂正眼看著羅翦,雙手在袖子里握成了拳,她得極力壓制才不會表露出內心的驚魂未定。

「我要見國師一面。」

「不行!」羅翦和千戶異口同聲。

這時候的孫拂反而冷靜下來了,她破罐子破摔。「我的要求並不過分,假設要取眼楮出來的人是你們,你們不會想知道你的眼楮用在誰的身上?我用一生的失明換來一個要求,過分嗎?就算知道對方是誰?難道我還能去把眼楮要回來?」

她想見他,迫切的,她想知道那個國師謝隱是不是她記憶里的那個少年。

她的眼楮給不給已經不是她個人能選擇的,她可以選的只能是旁的。

那麼不管是不是,她都非要見上他一面不可!

羅翦沉吟了許久,才道︰「你不打歪主意?沒有別的心思,只能遠遠見上一面?」

一個姑娘,還生得如此美貌,用一生的黑暗得一眼明白,這要求似乎不會太過。

「如果你有任何企圖,你要知道我的刀會比你的動作還要快,把你了結了再把眼珠拿出來也不是不行。」他這是恐嚇威脅都用上了,但他陳述的也是事實,他錦衣衛指揮使的位置可不是拿雞換來的。

這是答應了?

「成,我答應!另外,你得想法子,隨便怎麼安排,只要讓我爹娘相信我是出門去游玩,短時間不會回家,最重要的是讓他們安心,不要擔心我的去向。」

羅翦慢慢瞠大眼,這姑娘是提要求提上癮了,早知道不該答應她答應得這麼快。「你這是為難我?」

「我就這兩個條件,沒有別的了。」要一個人捐出好好的一雙眼楮,誰為難誰啊!

第七章  為故人獻眼(1)

折騰了半夜,羅翦從客房出來,身後跟著孫拂和千戶,去了書房。

已經是深夜,但書房仍舊燈火通明,羅翦讓孫拂在回廊深處等著,自己行經一條短廊後上前叩門,听見里面的喊聲才推門進去。

地上散落著一堆的木料和銅條,謝隱也不拘泥,人就坐在地板上埋首在一座儀器中。

這儀器完成測試後會交給將作監,以精銅鑄造出實體的渾天黃道儀。

羅翦對謝隱的一心專注除了佩服還是佩服,師父不愧是師父,都不睡覺的。

說起來也是慚愧,他雖然拜謝隱為師,又兼管錦衣衛縫騎,瑣事繁多,真正能侍候在師父身邊的時間不多,加上他只對卜算卦象有興趣,天文、陰陽、歷法什麼的他一概幫不上忙,心中難免有愧。

師兄範貫又死守在觀象台,也就是說師父收他們這兩個徒弟,別說近身侍候,拿湯倒水干雜活都做不了,根本一點用處也沒有,所以他就算拼了這條命,也不能眼睜睜看著師父失明。

謝隱是听慣了羅翦的腳步聲的,一邊對準窺管,讓它能在四游圈雙環和天軸雙條中移動,抽空問了一句。「你帶了人回來?」

羅翦從來不諱言自己的執著,尤其是換眼這件事,就算違背師父的意思,擺明了不能干,背過去依舊我行我素,完全不顧後果。

在羅翦心目中,師父就是天人,天人就該完美無瑕,怎麼可以毀傷?他只恨自己的眼楮不合師父用,否則又哪里需要這麼大費周章。

羅翦咳了聲,「師父您料事如神。」

謝隱的手頓了下,「說話藏藏掖掖,為師可沒有教你們這麼說話。」

羅翦只得老實回答,「弟子找到那命火帶赤金的姑娘,她睡著了的時候,命火金光還在發亮。」

「你本事長進了,一眼就能看出對方的本命火。」謝隱的聲音帶著股懶散,誰也听不出來他這話是褒是貶。

羅翦很鎮定的說︰「弟子知道師父惱了我,但子節不悔,為了師父,子節無怨無悔。」子節是羅翦的字。

「是嗎?」

謝隱從一堆圓弧銅條中抬起了頭,用雲紋木簪束住的發絲有些垂落下來,為了方便做事,身上就一件簡單的窄袖道袍,看起來有些不倫不類,但一點也無損他俊朗的長相,嘴邊不見任何笑意,目光犀利。

羅翦搓了搓腮幫子,正準備繼續說服謝隱,余光突然在謝隱一貫平靜無波的漆黑眸子里,清清楚楚的看見里面的凌厲,他身體陡然一僵,呵呵干笑了兩聲,借以掩飾那股心慌。

「把人送回去,從哪里來,回哪里去。」

謝隱語氣生硬,雖然臉上仍是淡淡的,但是對自家師父了解甚深的羅翦更在心里打了個突,心里不好的預感更加濃厚了。

「師父,弟子斗膽已經把人帶來,也知會過金太醫,太醫也稟明今上這兩日會過來替您換眼,這人恐怕是送不回去了。」

「你全盤都打算好了,那來與我說什麼?」他的聲音在黑夜中格外清晰,清晰里帶著少見的殺伐決斷。

羅翦頓時單膝跪下,謝隱耐著性子解釋給他听,「我手上的渾天黃道儀已經完成,陛下想要的只是一個結果,東西呈上去後自會有人解說操作,至于我的眼,即便瞎了,江山代有才人出,沒有我,往後自然會有能人補上來。」

他的命數便該如此,眼若不盲,牽扯因果的報應也會以別的方式到來,該他的命運,他願意一肩挑起,和旁人無關。

「可江山黎民社稷,徒兒不信師父忍心拋下這些,您還那麼年輕,誰都可以萌生退意,您是天命之人,不可以!」

國師地位超然,景辰朝因為有國師坐鎮,能知未來,能算災禍,多少年來敵邦震懾于謝隱這根定海神針輕易不敢來犯,百姓安居樂業,國泰民安,有多少人奉他為神只。

更何況師父撰寫的景辰朝三百年國運預測還在進行中,這是驚天地泣鬼神的大事,國運書一出來,萬邦來朝指日可待,怎麼可以因為眼楮壞了而功虧一簣?

「子節,你要知道,所謂天命,不過是我們在某些轉折關頭做對或錯的選擇罷了。」命由自己造,端看你自己選擇的路,他扭轉不了羅翦的觀念,不再勉強。

「弟子不明白。」

「下去吧,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謝隱的臉已經不見任何情緒,彷佛剛才那點子不悅只是羅翦的錯覺而已。

羅翦噎了下,師父都下逐客令了,他訥訥的起身。「師父,夜已經很深了,這渾天黃道儀的組裝一時半刻也不是能好的事,您歇著吧。」

謝隱這一起身,側面正好對著一旁的八角窗橋,教回廊深處的孫拂看了個正著。他背著手站著,姿態很是隨意,渾身帶著一股子儒雅,又有幾分模糊了年歲的特殊氣質,比氣度更吸引人的是他身上自有的風雅,明明嘴角是微揚的,卻不好親近,給人的感覺很疏遠,對什麼都很淡漠。

他溫和的目光因為轉頭,落在孫拂的身上,讓她渾身為之一顫。盡管他歷經了歲月的容貌已經不復兩人初見時的稚女敕年輕,但是看似不同的面貌在她記憶中重疊,融合成了一張一模一樣的臉。

這男子是一鐘陳酒,因為歷練和時光淬鏈,漸長的年歲使他越發醇厚迷人。

孫拂覺得自己冷汗都要下來了,可她也立即發現不對勁的地方,謝隱的目光的確是落在她身上,甚至洞悉一切似的,好像她心里所有的心思都被他看透了般。

但是他的眼瞳里,沒有她。

也就是說不到一丈的距離,他已經看不見她這麼個大活人了。

她記起他在小院里看書、躺在石桌上睡覺、摘葡萄釀酒換錢,甚至面對他那無良生母時的隱忍和心死,若不是他,她又怎麼可能和判官討價還價,重新再活這一回?

他那雙盛載千萬星辰的燦爛眼眸,那滿天的星星竟然即將殞落……

那些個陽光隨著綠葉搖擺,微風涼草葉香,她卻只能在屋子里干瞪眼的日子,總在她的夢里訴說那段時光的寧靜安祥。

她也沒忘記他執傘帶她逛街,自己的衣服都舍不得添置一件,卻花光身上的錢給她買了一套換洗的裙襦。

她重新回到十五歲,可是那個叫謝隱的小少年卻已經成長為參天大樹,已經是男人中的男人了。

經過這些年,這人也許已經將她忘了,娶妻生子,過著與她毫無關聯的生活。

如果真是這樣也不錯,他若是只有一個人,始終太過孤寂,能有另一個人陪陪他,當然是好的。

羅翦說他是長景帝最為倚仗的國師,左右著景辰朝的氣運,這樣一個矜貴讓人仰望的人物,他們竟曾在歲月洪流中奇妙的相遇過。

她是一個閨閣女子,眼楮對她來說很重要沒錯,要是容貌有了殘缺,將來的婚姻會變得坎坷無比。但了不起侍奉父母百年後她就去寺廟還是齋堂絞了頭發出家做姑子,嫁人洗手做羹湯已經不再是她這一世的選擇了。

她對這個世界的重要性沒有大到能改變天下,可謝隱不一樣。

孫拂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淚眼迷蒙,因為見到了故人,還是因為自己即將要失去的眼楮。

這頭,謝隱把八角菱花窗給關上了,屋里的他只剩下一個剪影,羅翦也退了出來。

她生命中的溫暖那麼多,有爹有娘,還有把她當珍寶般疼愛的外祖家,她相信就算她失去光明,那些家人都不會拋棄她,所以就算她把眼楮給了他也沒有問題。更何況沒有謝隱,她早就被那該死的天雷打得魂飛魄散,哪來重生的機會?哪來的這條命?

一旁監視她的朱駿實在看不明白孫拂,她居然在笑,那個笑容直到羅翦過來,才輕輕的收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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