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妻(上) 第11頁

「姑娘這是?」羅翦聲音里有一絲不自覺的疑問。對他來說,女人都是一樣的,不過是人生必經路上為了實現娶妻生子的需要品,就是家里多一張吃飯的嘴罷了。

但是羅翦覺得這位姑娘,他沒看懂。

孫拂收回目光,彎了下嘴角。「回吧,我今晚得好好睡上一覺,讓眼楮和身體都得到適當的休息,明日才好動刀。」

羅翦見她肩頸舒展、眉目清朗,臉上帶著淺淺的笑意,不只令人沒有惡感,甚至他還覺得她有意思極了。

他看向朱駿,眼神交會的瞬間各種情緒閃過,他又移動目光,只可惜孫拂並未看他,還有幾分嫌棄。

「別跟來,姑娘家的住處男人止步。」說完逕自回客房去了。

當夜,羅翦和朱駿默默蹲在客房外的牆角,不是他們不相信孫拂,而是根本不敢相信,有人真的見了師父一面後就改變主意,心甘情願的把眼珠子獻出來,這麼當機立斷、二話不說,那種不真實的感覺到現在都擱在心底,揮之不去。

客房的燈火早就熄滅了,可見那位小姑娘如她所說的歇下了,朱駿忍不住打了個哈欠,擦擦眼角浸出來的淚花,捅了捅羅翦,「咱們真要在這里蹲一宿?」

羅翦專心在想心事,被他戳得一個踉蹌,沒好氣的翻著白眼。「可讓侍衛把整個客院都圍實了?」

「你還不信我?今兒個夜里就算一只蚊子都飛不出我的手掌心,更別提那位了。」他把嘴往客房那邊一努。

「孫家那邊可安排好了?」既然已經承諾那位姑娘不教她爹娘擔心,他自然得設法把事情圓過去,這事也不難,一出偷天換日就能把事情搞定。

朱駿咬起一根拔起來的草。「這麼臨時,還要身材、高矮、嗓音都得一致,難度有點大,不過總算讓本大爺挑出合意的人來,已經照你的意思送過去了,包準她爹娘也認不出來女兒被調包。」

他手下都是一干臭漢子,女嬌娥還必須手腳俐落,精于易容,只能借助暗衛,但終究還是讓他挑出一個相似度高的,人皮面具戴上去,也讓她熟讀了孫家的家譜、人情往來,短時間只要不出紕漏,誰敢說她不是孫家大房的閨女。

「接下來就看金太醫的了。」羅翦看著朱駿氣鼓鼓的樣子,沒心思應付,眼神飄忽復雜。師父要是知道他做了這事,應該不會原諒他吧……

孫拂的夢又多又沉,熊熊的烈焰,不只吞噬了她觸目所及的一切,火舌舌忝上她身子,水泡越來越多,燙傷教人痛苦不堪……場景一換,她被天雷追著打,逃竄無門……

這樣的惡夢重復又重復,沒有盡頭似的,不知日夜,不明晨昏,偶而清明一絲意志後,又是一宿一宿的沒有睡好。

她醒不來,眼皮子壓著重重的東西,飄忽又沉重,載浮載沉,茫然又疲累,唯有口中細細的申吟聲徹夜不斷。

等她能清楚听見屋子里有人走動的聲音時,臥床的日子不知已經過去多久了。

「姑娘,您可醒了。」那聲音很輕,帶著兩分欣喜,卻不是孫拂熟悉的語調,不是她幾個丫鬟中的任何一個。

她想睜眼,卻驀然發現眼前一片漆黑,伸手便往自己的眼楮模去。

「姑娘,太醫吩咐,這傷口還不能動,得好好的養些時日。」那聲音帶著些急,又不敢動手去攔,似乎很怕孫拂有個好歹,又怕自己照顧不周惹惱了她。

府里在前院侍候的都是小廝,當她被大爺點名過來侍候這位姑娘的時候,還有些雲里霧里。能到前院來,她可是府里第一人,而能住到前院來的姑娘,也是第一名。

神智清明了,雙眼的痛感也隨之清晰起來,手指的觸感告訴孫拂,她的眼蒙著厚厚的白紗。

那種痛她不會說,就像本來身上的所有物突然消失了的空洞和茫然,除了身體上的不適,整個人還處在渾渾噩噩中,也無力計較屋里為什麼會有一個陌生的小丫頭,只憑著本能微張了干澀的嘴唇,「水……」

丫鬟稍稍墊高孫拂的後腦杓,省得一會兒嗆著了,很快半碗溫水端到她跟前,又取來瓷勺,一口一口的舀了水喂給她喝。

喝了大半碗溫水,丫鬟張嘴想問孫拂有沒有什麼不適,要不要喊太醫過來瞧,孫拂卻似力竭,一歪頭又暈了過去,臉上的潮紅依舊不退。

丫鬟探了探她的鼻息,雖然微弱卻綿長,只是看那臉色也不知是不是發了熱。放不下心,她直接去了外間讓小廝把金太醫請了過來。

「這位姑娘如何了,醒來沒有?」

丫鬟如實相告,「方才醒來一回,奴婢給她喂了水,現下人又昏睡過去,看臉色潮紅,也不知道是不是病情有反覆,還請您仔細瞧瞧。」

金鳴嗯了聲表示知道了,跨步進了屋里,重新替孫拂拆開眼楮上的白紗,灑上止血生肌藥粉,調整了藥方子,追加了幾味藥,讓丫鬟下去煎藥。

第七章  為故人獻眼(2)

丫鬟喂完藥後就守著孫拂,夜里便睡在腳踏上,時不時替她擦汗,或是喂藥、喂水,隔日她準備給孫拂擦身喂食送水時,孫拂終于醒了過來。

孫拂撐著棉軟無力的身子掙扎著想坐起來,卻帶動眼上的傷口,嘶了聲又倒了回去。

「姑娘,您快好好躺著,太醫說了,您這傷起碼得養一個月。」

「我平日身子骨好,用不著那麼久吧?」

「姑娘,身子是自己的,您別這般逞強,看您才說幾句話就滿頭大汗了。」丫鬟用備好的棉巾替她拭汗。

「羅翦呢,我要見他。」眼楮挖也挖了,她能回家了吧?羅翦答應她的事情到底辦了沒有?萬一沒有,這麼些天她都不在,爹娘不急瘋了才怪。

她一焦急,眼眶頓時一陣劇痛,涌出了什麼東西。

丫鬟嚇壞了,「羅大人和金太醫這些天沒少過來,羅大人吩咐過……姑、姑娘要是醒了,讓奴婢告訴您,他答應姑娘的事讓、讓您盡管放寬心,已、已經辦妥,不如姑娘先把湯藥喝了,奴婢再……再去請羅大人過來?」

孫拂見她吞吞吐吐,疑心頓起,「你不說清楚,我哪安得下心?」

丫鬟知道瞞不住,只得咬牙道︰「羅大人已教大爺逐出師門,他臨走時吩咐奴婢,讓奴婢告訴姑娘,孫府里他已經安排信得過的人住進去,易容後的模樣和姑娘沒什麼分別,讓您安心在府里養傷。」

孫拂把細節問了個遍,可惜丫鬟再也說不出更多有用的訊息,就算放不下心,現在的她鞭長莫及,一點辦法也沒有。

沒有預期中的大哭大鬧,丫鬟松了一口氣之外還有些擔心,這位姑娘除了人還未蘇醒時會在昏迷中夢囈,人醒了,卻連那點聲音也沒了,這到底正不正常啊?

眼楮沒了,家人不知道她的生死,換成她,怎麼活下去都不知道了。

這麼堅強的姑娘,她第一次見。

丫鬟把熬好的湯藥拿來擱在案幾上,又拿了個軟枕替孫拂把腦袋墊高了些,「奴婢熬了藥,這藥里太醫說有止痛的成分,姑娘忍著些喝了,好歹能舒服些。」

孫拂聞到濃濃的中藥味道,這種味道實在教人喜歡不起來。「我來吧。」

丫鬟把微溫的藥碗放到孫拂的手里後還不敢放手,兩手虛虛的托著孫拂的手,心想要是藥碗不小心掉下來,她還能接住。

孫拂穩穩地捧著碗,面不改色,小口小口把湯藥給喝光。

丫鬟很有眼色的送上糖漬蜜餞,孫拂沒拒絕,也含著了。

那蜜餞慢慢淡去口腔里的苦澀,孫拂意識逐漸模糊,又睡去了。

接著她毫無怨言的過起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起先,那叫小泉的丫鬟還想侍候她沐浴、出恭,卻被孫拂想也不想的拒絕了。

昏迷的時候讓人侍候她沒話說,現在還這麼做,和廢人沒兩樣,往後她還活不活了?

她在這里養傷除了看不見,吃穿用度樣樣不缺、樣樣精細,甚至比她在家的時候更細致奢華上幾分。

日子翻書般的過去,因為羅翦教謝隱逐出師門,看守客院門戶的換成了朱駿。逐出師門,這麼嚴重?孫拂沒有去探究為什麼,也不好奇,她不敢說熟悉謝隱的個性,但估模著這換眼的法子不會是他的主意,那麼出這餿主意的人就是背著他行事,來個殺雞儆猴以儆效尤很正常。

她能知道這麼多,實在是因為有小泉這個話癆,一打開話匣子,想掩上耳朵都做不到。

她連秋氏一家子和謝隱同住一個屋檐下,如今壓根是由謝隱奉養兩老的事情都听了好幾回,這時候的她特別想念三生的沉默寡言。

然而孫拂對前院的風聲鶴唳一無所知,謝隱一怒,謝家地皮都抖了三抖。

羅翦不只一手策劃整個事件,包括擄人、威脅、串通金鳴,連帶謝隱身邊的小廝也被拖下水,給謝隱下了迷藥。

放倒謝隱的迷藥是錦衣衛的獨門秘藥,不用費勁放入飲食里,對著人直接一把灑過來,謝隱就栽了。

灑迷藥是一些雞鳴狗盜之輩慣用的下三濫手法,而錦衣衛用的迷藥,藥力更加生猛,別說是人,就連牛都可以藥倒三天不帶睜眼的。

昏迷的謝隱隨他們整治,可醒過來呢?別以為豹子閉目休息的時候溫馴好拿捏,他亮出爪子來,不好意思,哀鴻遍野。

謝隱把羅翦逐出師門,朱駿開口求了情,直接送戒律院領了一頓罰,有那麼幾天簡直就是繞著謝隱走,生怕一個不注意又得躺在床上好幾天。

至于那些「助紂為虐」的,謝隱一律趕出謝府,連金鳴都沒少吃他的排頭,若非金鳴苦苦哀求,說是撞了他無法向陛下交代,他就死路一條了,也難逃被趕走的命運。

但信任已經沒有了,謝隱與金鳴之間完全回不到最初的關系。

謝隱待人一向和氣,別說發脾氣,疾言厲色都少有,這回雷霆一怒,謝府眾人一個個噤若寒蟬,行事越發小心翼翼、謹言慎行,這使得整個前院的下人就像一池被霜雪凍住了的魚蝦,難受得很。

這麼大一件事,自然也驚動了府里的老太太秋氏、謝隱的一兒一女。

兒子謝昭是知道這件事的,畢竟羅翦再膽大妄為、雷厲風行、霸道專斷,沒有謝昭點頭,又怎麼敢這般行事?加上他對謝隱這個師父的崇拜與愛戴,讓他不惜一切都要治好他。謝昭的處罰便是罰面壁思過三個月,抄寫道德經五百遍、禮記五百遍,默寫謝氏家訓直到倒背如流為止。

秋氏也不是傻子,晨昏定省的大兒子忽然不來了,一天兩天還說得過去,連著數天不見人影,問起來一個個支支吾吾,她越想越不對勁,派了身邊的大丫鬟去探听,那丫鬟也是機靈的,從侍衛的嘴里撬出了這麼件驚天動地的事。

秋氏得到消息,和匆忙從汴州趕回娘家的孫女謝青鸞一並去了謝隱的鹿尋齋。

趕到鹿尋齋,謝隱兩人都沒見,只告訴秋氏自己已經無恙,只需靜心休養便可無事,另外告訴謝青鸞,她已為人妻,別在娘家耽擱太久,盡早回去。

秋氏是個很明事理的老太太,知道兒子不願見她一定有他的道理,這換眼可不是尋常的動刀子,自己說服不了他,只能讓謝青鸞扶著她怏怏的回去了。

沒見著父親的面,謝青鸞轉而去找自己的弟弟,姊弟倆沒來得及寒暄就進入正題,一番深談才知道父親為什麼突然動這麼大的手術,又因為弟弟和羅翦沆灤一氣,惹得父親大動肝火。

她安慰了弟弟幾句,隨後去探視客房里的孫拂,她去的時候金鳴正在替孫拂針灸,孫拂的眼楮周圍插滿銀針,卻不見她吭一聲。

雖然看不清孫拂長相的全貌,謝青鸞只在一旁稍站一會兒就離去,但是對孫拂處變不驚、沉著穩重的印象卻是十分的深刻。

對于臥床的兒子,秋氏一顆慈母心怎麼都放不下,請來京城最有名的大夫開了藥膳方子,蔘湯、藥膳、各種滋補藥材,又泡了十全飲讓謝隱當茶水喝,凡是只要對謝隱有好處的,就讓人去蒐羅送來,就算謝隱只嘗上一口她都能欣慰個半天。

秋氏便是謝隱的那位養母,謝隱初進京那些年,秋氏一家仍舊住在杭州臨安城南守著幾分地過日子,直到謝隱喪妻後,秋氏見他一個男人帶著一兒一女,實在辛苦,這才決定舉家上京來。

這些年秋氏一家就住在謝府的後院,養父謝壯不習慣繁華熱鬧的京城,謝隱便在京郊買了莊子,置了田地,讓他自己去過習慣的田園生活,年節若是願意就回來團聚一番,要是不願意,秋氏便領著兩個兒子過去。

秋氏在收養謝隱之後生了兩個兒子,老二謝開一踏入京城就被京城的奢靡華麗迷得睜不開眼,也打開了胡作非為無上限的新視野,後來知道可以仗著謝隱的名頭為所欲為,更是變本加厲,結果一回喝醉酒失手鬧出人命,謝隱本想置之不理給謝開一點教訓,但挨不住秋氏的苦苦哀求,只好出來收拾這爛攤子。

他給謝開兩條路,一條去禁衛軍營從最低等的兵丁做起,一條留在府里禁足三年,如果兩者都不要也可以,刑部大牢的門開著。

謝開模著鼻子去了禁衛軍營,把妻子和一雙兒女留在了謝府,擺明就是要給謝隱養。

相較于謝開魯莽沖動的性格,老大謝勇比弟弟多了幾分心眼,謝隱是養子不是秘密,他打懂事起就知道謝隱和他不是同一個娘生的,言語上的擠對沒少過,酸言酸語更是少不了,至于長兄什麼的,他壓根不承認。

而謝隱消失在他眼前那些年,不用被野種處處壓制一頭的日子實在太爽快了,而他沒有再拿謝隱說事,只是因為少了謝隱不時的補貼,日子變得很是拮據。

本以為生活就這樣過下去,畢竟他爹是個泥腿子,再能干也只能靠著幾畝地換口糧吃,他以為自己的一輩子也就是個黃土刨食的命,哪里知道後來他娘決定要進京。

一來到京城他才恍然大悟,他和謝隱一個在天一個在地,謝隱住的是巍峨堂皇、精致優雅的宅子,出門有馬車載送,在府里說話一言九鼎,擁有滿屋子的下人,身上的穿戴更不用說了,這讓謝勇忌妒得要瘋了!

一個野種憑什麼?要不是他娘,哪來今天的謝隱,謝家的一切都該是他的!

謝隱幾乎不管後院的事,這些年來後院就秋氏一個女主人,以至于謝勇這只佔了雀巢的鳩已經將謝府當成自己的囊中物。

沒有人知道一無所有的謝隱是怎麼走過來、怎麼會有今日的,其實很簡單,是他的刻苦自學入了江老爺子,也就是他先夫人江氏父親的青眼,江老爺子年少成名,當年也是朝堂響當當的人物,中樞秉政二十余載,要不是老妻猝逝,長子又出了事,也不會這麼早辭官退隱,帶著家中百余口人住到臨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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