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梔兒……在這里服侍少爺。」她稍稍放開小嘴前的手,說完又立刻捂上。
「滾開,我不需要人伺候……」
他病入膏肓,只有等死的份,何必拖累那麼多人!
小嘴前的手又稍稍放開。
「少爺,老夫人說——」
「滾……」他虛弱地吐出一個字後,閉上眼,抵不過昏沉的侵襲,又再度沉入黑暗。
「少爺?!」梔兒見他閉眼,驚惶上前,怯怯伸出一只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幸好,還活著!
只不過,少爺又睡下了,什麼時候才會再醒來?
少爺睡醒以後如果要吃桌上那些東西,她可以問少爺能不能分她一點麼?
梔兒又爬回床沿坐好,听話地守在主子身邊,小手依然緊緊捂口,不敢再大聲說話,免得吵醒了主子。
等著等著,想著想著,不知過了多久,眼前開始變得模糊。
小梔兒打了個呵欠,無意識地任腦袋靠向床柱……
愛內眾人尚不知,他們昏迷了數余日的少主,在沖喜之夜曾經蘇醒片刻。
第二章
湍樓,眾人正因為慕容家少主從昏迷中蘇醒而欣喜忙碌著,但讓奴僕們伺候的正主兒卻不太領情,不,應該是相當不領情。
乒匡——
又是一聲藥盅碎裂的巨響從湍樓傳出,伴隨著氣喘不休的虛弱低咆。
「出去……」
隨侍的四、五名奴僕看著灑了一地的珍貴藥膳,面面相覷,惶恐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們少爺從小就體弱多病,一經久病,性情也變得孤僻冷漠、陰晴不定,一發起脾氣就拒喝湯藥,但從沒像這幾日來,憤怒到把藥盅摔爛了好幾次!
淹沒在眾人身後的梔兒,也被慕容湍的怒氣嚇得躲到柱子後。
病了就是要喝藥,少爺怎麼不喝呢?而且,少爺生起氣來比嬸娘還恐怖,好可怕呀……
「出去!我叫你們統統滾!」
大家一見主子撐起瘦弱虛乏的身軀,紛紛緊張低喊。「少爺當心——」
慕容湍陰冷眸一瞪,一千奴僕立刻噤聲,不敢多哼一個字。
「還杵在這里?咳咳——」氣急攻及心肺,他驟然猛咳,雙肩劇烈抖動。
「少爺!」眾人驚呼上前。
他只手揮開他們的好意,咬牙寒惻低語︰
「你們只把我當病人,不把我當主子,我說的話不管听了……是不?」看,這就是他的人生、他的宿命,鎮日與苦藥為伍,連下人都敢把他的話當耳邊風!
「湍兒,他們不是在忤逆你。」
儀態威嚴華貴的老婦人走進內室,一干奴僕立刻退到兩旁。王氏平日凜不可犯的語氣,在面對唯一的孫兒時,只剩語重心長的心疼。
慕容湍一看是對他疼愛有加的祖女乃女乃,便默不吭聲地撇過頭,逕自生悶氣。
王氏了然地瞥了眼一地的狼藉,深知孫兒久病厭世的心態,看在她世故的老眼里,點滴都痛在她這個祖母的心里。
越過地上的湯湯水水,王氏來到床邊坐定,愛憐地拍拍孫兒枯瘦的手。
「是藥膳味道不好麼?祖女乃女乃讓人重新熬去。」
「不必,再怎麼熬,藥也不可能變仙丹。」慕容湍憎惡道。他的嘴里甚至能馬上感覺到一股擺月兌不了的苦味,他痛恨這個味道!
「為了治病,你要耐得住心。」
「耐心?十多年的針灸、用藥,您以為我還有多少耐心?我好累!」
打從有記憶以來,他的身子骨就比別人虛弱,稍有不慎就會染上風寒,一患病就難以根治,得在床榻病撅做地躺上好些時日。
當同齡的孩子們在外頭追趕跑跳、嬉笑怒罵時,他唯一的去處僅有這個猶如囚牢般的寢房,頭上只有慕容府這片天,看不見外面的世界,也听不到外界的聲音。
多少次病重臨危,他以為自己終能拋下這副軀體,逃離所有悲哀,但醒來後卻發現,自己仍舊困在這副不中用的臭皮囊里。
除了他,沒人能體會這種痛苦!
他寧願魂飛魄散,寧願!
「湍兒……」王氏心口一痛。上蒼為何要讓湍兒受此折磨?他畢竟只是個十五歲的孩子呀!
慕容湍枯瘦的十指插入發間,抱頭痛苦低吼︰
「我怎麼會醒來,怎麼不就此死去?老天爺為什麼要讓我醒來!為什麼不讓我死!為什麼要這樣折磨我,為什麼不乾脆讓我解月兌——」
他沉憤壓抑的低喃到聲嘶力竭的咆哮,再到頹喪不平的啞語,一字一句都道出深刻沉重的痛不欲生。
王氏又驚又悲,沒想到孫兒厭世的念頭竟如此深刻。
「少爺當然不能死。」
斬釘截鐵的否決,驀地劃破淒楚凝滯的氛圍。
不是我!
也不是我!
眾人你看我、我看你,猛搖頭撇清和那句話的關系,趕緊閃身。
到底是誰有那個能耐,向老天爺借膽插嘴啊?!
大夥兒忙著讓出一條楚河漢界,就見終點一顆從圓柱後方探出的小腦袋。
慕容湍沿著奴僕讓出的方向看去,蒙上寒霜的厲眸,鎖住正想縮回柱子後的小腦袋。
「再說一次。」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女圭女圭也敢質疑他?
罷才說話的只有她,少爺應該是在叫她吧……
梔兒發現大家都盯著她看,只好戰戰兢兢跨出一小步,探出半個身子,小手還膽怯地勾著柱子不放。
「少爺……當然……不能死。」她听話地照本宣科又說了一次,很緊張。
床上那蠟黃消瘦的面容倏沉。
「你憑什麼決定我的生死?」
他毫無血色的猙獰怒容及一頭披散的黑發,活像堂哥對她說過的地獄里會吃人的鬼魅,看得梔兒大氣都不敢喘一下,小臉寫滿驚恐。
「別動怒,湍兒,這樣對你的身子不好。」王氏勸說著。
「說話!」他瞪住梔兒,勃然怒喝。
她一個抽氣,不敢不答腔。
「不是梔兒決定的。少爺如果死了,你的親人會好難過好難過,可是為了不讓少爺在天上看了也難過,所以只能偷偷在心里哭,哭好久好久,沒有人願意親人死掉的……」
梔兒想起自個兒的爹娘,不由得一臉落寞,現在少爺是她的親人,她也不希望少爺有什麼三長兩短。
聞言,慕容湍心頭仿佛挨了一記悶棍,不禁看向一旁面容憂愁的王氏。
祖女乃女乃……
這些年因為他,祖母蒼老了許多,而他身為孫兒,卻只一逕地沉淪在自怨自艾中,一點晚輩該盡的孝道都沒有做到,反而教祖母徒增憂心。
他這副要死不活的樣子,殊不知讓最疼惜他的人有多心痛……
一個年紀比他小的丫鬟都深知這個道理,那他算什麼?!
慕容湍,你真是個孬種!
曉色雲開,天光自窗欞迤邐而入。
梔兒站在榻旁,拿起覆在慕容湍額上的濕絹巾,小手仔細探查他額上的溫度。
太好了,少爺的燒退了!
緊抿了一整夜的粉女敕小嘴,總算揚起放心的弧度,她把絹巾摺妤放到桌幾上的銅盆盆緣,然後又回到床邊盯著病榻上的人看。
少爺還是很不舒服麼?連在睡夢中眉頭也擰出兩條深痕。
梔兒側頭想了想,忍不住探出小手……
昏沉寤寐間,慕容湍感到額上的絹巾被拿開,隨之,一只微涼的小手撫上他的額。
他的意識猶仍昏沉,無心探究是哪個奴僕在看顧他,但當一只手輕揉著他眉間時,登時掃除郁積於身的難受,那陌生又依戀的感覺令他忍不住撐開沉重的眼皮。
誰……
待看清床畔的人兒,回想起日前得知的事實,慕容湍放松的身軀倏地緊繃。
結果,這女娃根本不是什麼丫鬟!
沒想到納媳沖喜這等事,竟然發生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