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說茜草、槐米這兩種藥草?」
「對,它們雖是藥草,但茜草也能提煉紅色染料,槐米能提煉黃色染料。」
經她一提,程大興茅塞頓開,豁然拍掌——「哎呀!你這麼一提,我印象中好像听先父曾說過,某些藥材能做為染料沒錯!小泵娘,你怎會知道?」
梔兒戰戰兢兢望向慕容湍,深怕他認為自己憑什麼大放厥詞,方才的月兌口出言已經令她有些羞赧。
「說。」慕容湍盯著她怯怯的神情,薄唇吐出一個字,等著听。
「是……」梔兒據實以生口。
「那是我爹教我的,我爹曾是染坊師傅,他說過茜草是涼血活血的藥材,亦可煉成染料,在江南分布極廣,受寒害的程度會比京城來的小;梔子耐寒力弱,蓋草生長不喜乾燥,所以才會長得差,槐米的花期在夏季、結果期是初秋,今年應該來得及采收。」
一對波瀾不興的黑眸掠過幾不可辨的波動,一張認真的小臉映入其中。
「太好了!終於找到應急的方法了,我這就回去讓人采來提煉!」程大興如釋重負,眉頭上的郁結也解開了。「小泵娘,你還懂得哪些染料?青色、黑色的也懂否?」
「青色類有鼠李,黑色類有皂斗。」
看她對答如流,程大興頗為贊賞,不禁提議︰「少爺,屬下見這位小泵娘頗有天分,是否能向您要她來染坊學習、幫忙?」程大興當然不知自己要的是「誰」。
梔兒心口一頓,呼吸有片刻的凝滯。
少爺會要她去麼?
「她——」不去。
慕容湍煞住差點出口的拒絕,對自己由衷的反對感到訝異,矛盾與懊惱在眉心交鋒。他不是一直都希望杜梔兒能遠離他的視線麼!現下終於有藉口摒開她,他還反對什麼?
甩開糾結於心的莫名煩悶,慕容湍刻意讓自己看起來無所謂,矜淡黑眸掃向那張擁有黑白分明清眸的小臉。
「從明日起,你去染坊做事。」
他的決定,無疑讓梔兒頓在半空的心,往下倏沉。
少爺寧可趕她到染坊,也不願讓她留在府里……
程大興開懷而笑,忙不迭提醒一旁默不作聲的梔兒。「少爺讓你到外頭見見世面,可比當個丫鬟有意義許多,還不快謝恩!」主子果然是個惜才愛才之人哪!
梔兒喉頭一哽,福身的同時,也惹動揮之不去的心傷。
「梔兒謝過少爺……」
第五章
茶溫不對。
慕容湍眉頭微攏,正要抬眼斥責備茶的丫鬟,但映人眼簾的卻不是熟悉的那個人,到口的慍語只能吞回月復中。
他不飲涼茶,即使正值炎炎夏日也不例外,唯有梔兒清楚他的習慣,實在不應該讓她到染坊去——
懊死!
他怎麼會有這種念頭?
何時開始,他竟然習慣杜梔兒的存在?!
慕容湍握拳,對矛盾紊亂的思緒感到憤惱,盯著那盅喝了一口的冰鎮涼茶,他的火氣不降反升。
「冰涼透心,通體舒暢,好茶!」一旁,贊不絕口的秦嘯日,突然發現好友繃著俊顏,臉色難看到活像有人賞了他一巴掌。「怎麼了,茶不對勁?」
「沒有。」慕容湍悶道,仰頭將茶一口飲盡。
不像沒事,不過他老兄既然說沒事,那就沒事吧。秦嘯日揚了揚眉宇,不打算捋虎須,自顧四處張望半晌,他的動作引起慕容湍側目。
「找什麼?」
「今日侍茶的人怎麼不是梔兒,她上哪去了?」
「你問她做什麼。」慕容湍目光一沉,不覺醋意橫生。
「沒什麼——」好友僵硬防備的神情讓秦嘯日若有所悟,某個念頭在腦海勾勒成形,他馬上又加了一句︰「只不過有件東西想親手交給她。」
親手?
「什麼東西?」慕容湍連唇角都沉了下去。
秦大公子好整以暇地喝了口涼茶。「不足掛齒的東西。對了,我方才問你,梔兒上哪去了,你還沒回答我。」
「她不在府里。」這幾個字,幾乎是從慕容湍的齒縫進出來的。那個「不足掛齒」的東西是什麼?他們幾時走得這麼近了?
「那可真不巧!」秦嘯日一臉惋惜。「罷了,改日我再——」
「沒有改日。」慕容湍不客氣地打斷好友的未竟之言。
沒有改日?「你不會終於忍無可忍,把梔兒給掃地出府了吧?」有這個可能,畢竟慕容湍從未給過梔兒好臉色看。
「沒有。」
「慕容,我從以前就很好奇,你與梔兒主僕倆既然氣不合」,你何必執意留她在湍樓大眼瞪小眼?」別人的家務事他不應該管、也不想管,但他實在是想不透好友何苦為難自己。
「不是我執意,而是祖女乃女乃。五年前,她老人家替我納媳沖喜,從此要那個小我七歲的沖喜新娘服侍我。」五年來,慕容湍首次對此事坦承不諱,而且有股非要秦嘯日知道不可的強烈想望。
不知為何,讓秦嘯日知道梔兒是他的人之後,哽在心頭那該死的郁悶,競莫名掃清許多!
原來如此,梔兒是慕容的沖喜新娘。
秦嘯日恍然大悟,並不感到意外。慕容湍以前曾經病危,老夫人會買個女子替他沖喜,一點都不稀奇。
「所以,等梔兒及笄後,你會和她正式拜堂圓房?」
好友這無心一問,惹得慕容湍背脊一僵,當場一陣啞口無言——
內心百般抗拒下,他壓根沒有想過這件事,梔兒看起來還那麼小……該死的!
看著好友逃避式的沉默,秦嘯日所有疑問都有了解答。
「慕容,沖喜之事對你來說可能只是無稽之談,但依老夫人的個性和觀念,梔兒注定得伺候你一輩子,就算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難道你不覺愧對梔兒?她是你的媳婦已是既定事實,何不接受它。」
「沒人替你沖喜,你不曉得被人擺布的感受。」慕容湍眼神一黯。
秦嘯日思索了下。
呃,也對啦,以他的身分地位,想娶什麼樣的美妻沒有,要是硬被塞個不知圓扁美丑的小媳婦,想來也會不甘心。
「想開些,老夫人這麼做也是為了你好。我倒覺得梔兒沒什麼不好,人是瘦小了些,不過認真好學、謙卑有禮、長得清秀可愛,尤其那雙滴溜溜的水眸兒,像泓清池似的。」慕容湍還算幸運!
「東西拿來。」回應秦嘯日一番贊美的,是冶了好幾倍的嗓音。
「什麼東西?」曾經出現過的問句,這會兒換了個人間。
「要交給梔兒的東西。」慕容湍捺著性子咬牙道。
「喔,只是一本書和一些紙而已。」秦嘯日從寬袖里掏出一本古樂府及一疊紙張。「之前送給梔兒的古詩集相論語,她應該已經讀完了,所以再送給她。」
「你送書給她?」還不只一本?
慕容湍鐵青著俊顏接過書冊及紙張,銳利的黑眸直瞪面前的男子。
秦家所營商肆不只有織染作坊,還包含書肆、藥材行、香料鋪等,這些白麻紙雖然不是秦家書肆所賣的最上品,但也絕非一般人所用得起,堂堂秦家少主肯送這些東西給一個丫鬟,他們究竟是什麼關系?
「或者,是她向你要的?」黑眸中燃起怒火。
「是我看她想讀書習字才送她書紙,你別誤會她。」
真是!慕容湍和梔兒朝夕相處,應該比他熟悉梔兒的為人吧,干嘛一副懷疑梔兒紅杏出牆的樣——
嘿!
秦嘯日興味一笑。
「既然梔兒人不在府中,那就麻煩你轉交給她。」
看此番情勢,就等著慕容湍「想開」羅!
慕容家的織染作坊幅員相當廣大,偌大的佔地區隔出織、染、緙、繡等十余座院落,每座院落又有多幢各有其用的大瓦房,分工細微,規模不輸官府設置的織染署,是民間數一數二的私營織造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