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爺,您來了。」染坊管事程大興一見來人,立刻迎上前招呼。
慕容湍手里抓著一本書冊,一臉慍色踏入染坊。
「梔兒人呢?」
「梔兒?」沒想到主子會突然問起梔兒,程大興杲楞了下。「她這個時候應該在染房——少爺?」話還沒說完,面前的人宛如一陣旋風突掃而去,程大興一頭霧水連忙跟上。
他們來到染院,突然听見某間瓦房傳來一陣此起彼落的驚呼聲。
「發生什麼事?」慕容湍凝眉問。
「屬下這就去瞧瞧。」
程大興前去一探究竟,慕容湍也步向瓦房,才走了十步不到,得知驚呼聲因何而起的程大興就踅了回來。
「少爺,是梔兒又摔到染缸里去了,好在——」
未待他語畢,臉色一變的慕容湍便往瓦房奔去。
燠熱的瓦房內,有兩排足足一人高的大陶缸,內盛經過滾煮提煉而成的染料,用來染經緯絲線,這些先行染色的絲線,可以制成不需再煉染的「熟織」錦緞。
慕容湍微微一怔,原以為會看到一個渾身被高溫燒灼燙傷、奄奄一息的女孩,結果看到的卻是一個活跳跳的小黑人,一旁的染匠們都是一臉又好笑又心疼。
「少爺,您別怪梔兒,她並非蓄意搗亂。屬下讓她嘗試拼色、套染,采色樣得爬上陶缸,她常盯著一大缸的染料思索配色,看得入神一不小心就跌進去了。」也是一臉忍俊不住的程大興,為慕容湍解釋眼前的混亂。
「梔兒,下回你若想采色樣,得有人在旁邊拉著你才行呢!」有人打趣。
「是呀是呀,梔兒小紅人、小綠人、小黑人都當過了,下回不知會被染成什麼顏色?我睹黃顏色。」
「我敢說是青色。」染匠們當眾話聚賭起來。
梔兒年僅十三歲就對染色有所見解,加上她乖巧認真、待人誠懇恭謙,早就和染坊里的工匠打成一片,眾人的調侃都不帶惡意,只把她虧得面紅耳赤,呃,渾身黑不隆咚的她,其實看不出小臉早巳紼紅一片。
「以後我會更小心的。」從頭到腳都是黑色染料的梔兒,不好意思地笑開,露出一口雪白編貝。
「梔兒,快去清洗吧,免得時間一久難洗,就得當好幾天的小黑人了。」
她听話地點點頭,一轉身,冷不防對上一雙深凜黑眸,不由得怔楞囁嚅。
「少爺……」
眾染匠聞言,紛紛往同一個方向瞧去,就見慕容湍沉著一張陰酷俊臉立在不遠處,大夥兒連忙恭敬行禮。
「繼續工作。」陰眸環視眾人,最後又落在小黑人身上。「你過來。」
慕容湍一聲令下,染房頓時回歸各忙各的忙碌,滿臉鳥漆抹黑的梔兒也畏怯地走向他,抓著濕濡裙角亦步亦趨的模樣很是狼狽。
「是梔兒不對,梔兒往後會更小心,下次不會再給大家添麻煩——不,沒有下次了……」小黑人瑟縮地垂首道歉。
盯著僅及他胸口的頭顱,慕容湍面容緊繃,不發一語。
方才听見梔兒摔入陶缸的那一瞬間,去年那一夜以為她困在火海中的恐懼再次侵襲他,就算以前跟病魔搏斗,都不曾令他如此害怕過;直到確定她不是落入提煉顏料的滾燙陶缸,而是冷卻成色的陶缸時,他覺得自己宛如死過一回又再度重生。
只是,疾跳的心卻已然無法回歸平靜——
他到底在做什麼?
先是因為梔兒不在府里而心煩氣躁,再是為了秦嘯日贈書給她而惱怒氣結,後是以為她差點香消玉殞而凜愕驚顫,她哪來的本事令他的情緒大受影響,淡漠的心海甚至因她而掀起滔天巨浪?
她憑什麼讓他認為倒茶這點小事非她不可?
她憑什麼令他對好友捧醋壇狂飲,帶著書冊沖到這里?
她的死活又憑什麼干擾他的心緒、他的理智,憑什麼,憑什麼?!
他怎會變得這樣狼狽,從往昔到未來,面對她,不是都該只有冶淡與疏離麼,那現在的他算什麼?
梔兒像個做錯事的小夥計,站在原地等著老板劈頭痛斥,卻始終不聞該有的疾言厲色,不禁怯怯抬眼……
這一瞧,她看見慕容湍用某種古怪的眼神盯著她看。被看得局促失措,她一顆心惶然急跳,又迅速低下頭來。
嗚,少爺看她這麼笨,不曉得會怎麼罰她,她真的不是故意把自己染黑……
最後,梔兒等待的責罰並沒有施行,一句話都沒說的慕容湍轉身離開。當時的她只覺得納悶,但沒想到——
他們就此別離。
又是一個冶清的冬夜,瓦霜在月華下映出薄薄銀輝。
一名縴細女子獨坐湍樓前的石階上,白玉素手輕撫一只經過修補的五彩紙鳶,水漾靈眸充滿依戀。
制作紙鳶的那個人,早巳遠行五載。
少爺離開的那年,集總管告訴她,少爺是為了彌補童年患病的缺憾,才只身到南方游歷,但府里有人把少爺離開的原因歸咎於她,說是她逼走了不甘被迫納她為媳的少爺,他們說少爺討厭她、不想娶她,既然老夫人執意留下她,那麼少爺只好以逃走作為反抗。
她被賣入慕容府已整整十年,也打听到叔父一家早就搬離城南村不知去向,慕容府成了她唯一的家,老夫人和少爺是她僅有的親人。如果少爺真的那麼厭惡她、如果她的存在是個錯誤,那麼,她還該留戀這個家麼?
初來乍到時,她只是個懵懂無知的小女孩,只知道要听從老夫人的吩咐,把少爺當作唯一的親人、盡心服侍他,就再也不會挨餓受凍。
後來,她逐漸對自己的「身分」有所認知,少爺是她的夫君、她的一切,即便他眼中沒有她,她仍把他當神只一樣尊崇、敬畏。
尊崇,是因為少爺雖擁有旁人望塵莫及的家世財富,卻從不恃才傲物,讓她打從心底佩服,還有,少爺曾舍身救過她呢!
敬畏,是了解少爺和她這個小甭女,根本是天與地、雲與泥的差別。
現在,即便對他的尊敬已轉變為不可自拔的傾慕,但兩相遙不可及的距離,仍教會她不該有任何奢想,對於他的冷淡,她能理解多了。
可是無論少爺如何待她,她都會傾一生心力照顧他,除非是少爺不要她。
也許少爺也認為她不配當他的妻子吧……
不知怎麼的,梔兒喉間嘗到了些許苦澀。
她仰望天河,滿天星子落人滿載惆悵的眼,不覺吟哦低語︰「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少爺過得好不好?沒有再犯病了吧?此時也和她一樣,望著相同的星空麼?
將紙鳶高舉過頭,想像紙鳶飛過清淺天河,傳送只能深埋於心的思念。
「你手里拿的是什麼?」
嬌蠻的嗓音從梔兒身後傳來,有只手不客氣地奪走她手中的紙鳶。
「小姐,您瞧,是只破爛紙鳶!」搶奪紙鳶的,是嬌嗓主人的侍女冬青。
梔兒從石階上匆忙起身,回過身一見是施詠蝶主僕兩人,生畏地低下頭,又著急探眼希望能拿回紙鳶。
「紙鳶?拿來。」
身披貴氣紫貂裘的施詠蝶,看梔兒一臉著急︰心中浮現快意。當她看清這是當年慕容湍送她的紙鳶,一股玩具被人佔有的妒憤直升而起。
「說,你怎麼會有這只紙鳶?」她記得,當時為了掩飾是自己叫杜梔兒爬樹撿回紙鳶,害杜梔兒摔下樹的事實,還讓杜梔兒在慕容湍面前背了黑鍋。
「小姐不想要,所以奴婢將它收了起來。」梔兒垂首照實道,而後又戰戰兢兢地抬起頭來。「小姐,既然您不要了,可以把紙鳶還給奴婢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