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 第15頁

這一夜的漫長,還未終止。

歷劫歸來,安然回到茱萸苑的喬婉卸下珠環、外袍,烏黑長發如瀑般垂落在腰際,僅著雪白軟緞繡花內裳坐在床畔,目光不安地時時望向緊閉的房門。

在連番遭受刺激驚嚇之後,她已是心神耗弱、疲憊難當,可是牽掛著重重的心事,教她又如何睡得著?

終于,素兒悄然無聲地推門而入,迅速掩上門,落了閂。

她急急起身,抓住了素兒的手。「怎麼樣?」

「主子穿得單薄,素兒先把窗關上,免得您著涼了。」素兒先將她攙扶回床,而後藉關窗之時,銳利目光閃電般掃視過外頭,確定無人之後,才拔下簪在發髻上一支紗花,恭敬地遞給了她。

喬婉急切地將那支繞纏得生動美麗的紗花拆解下來,展開輕紗仔細看著。

上頭是他的字,龍飛鳳舞寫了簡短四句話。

她看著那四句話,沉默了很久很久,才開口道︰「王爺的意思,我明白了。」

「王爺還說,無論如何,他都不會當真傷害主子的。」素兒補充道,「請主子寬心。」

「我知道。」喬婉嘴角揚起一朵小小的微笑,喃喃低語,「他不會的,我永遠相信他。」

窗外,東方曙光隱隱破雲而來,茱萸苑頂上大片深沉夜色卻兀自糾纏不休,不肯輕易離去。

晨起,已是雲散雨停風收,唯有窗台下幾叢薔薇,葉片上仍滾動著如淚水珠兒。

幾乎一夜未眠的喬婉看著銅鏡之中,那個緊張、陌生的自己。

「娘娘,今日皇家盛宴,不如您就穿那套紅羅軟緞的袍子吧?」潔兒七嘴八舌地在一旁出主意。「那件衣裳大紅喜氣,肯定能把春妃給比下去的。」

素兒動作輕柔地為主子梳發,見喬婉落寞不語,忙開口接話,「紅裳雖好,可太過張揚,依婢子之見,不如穿那襲粉女敕可人的鵝黃輕羅紗好些。」

「我想穿件雪白素色的,」喬婉目光自銅鏡前收回,輕輕道︰「記得去年我娘過世之時,宮裁不是為我做了幾套繡了銀梅花的素裳嗎?」

「主子,素色恐怕不大相宜。」素兒不贊同。

「是啊,娘娘,今天那麼熱鬧,您穿得一身白,會不會太、太……」潔兒也嚇了一跳。

「不妨事,至多系條綠玉腰帶,也就不覺得太素了。」她心中自有打算。

今日,唯有穿上那樣顏色的衣裳方能相襯。

喬婉長長睫毛輕垂,掩住了一絲淡淡憂傷。

見說服不了主子,素兒和潔兒互覷一眼,只得乖乖听命。

待潔兒先出去外頭端每日晨起必飲的養身茶後,喬婉回頭望向素兒,「昨夜,牡丹殿那兒可有什麼狀況?」

「司花服毒,死無對證。」素兒簡短道。

她身子一顫,「死了……」

「是。」

「難道後宮人命當真這麼不值錢嗎?」她心頭一酸,眼眶微微紅了。

「司花為主謀害娘娘,事發自盡,也屬咎由自取,娘娘何必為那種人可惜?」

她苦澀低語︰「唇亡齒寒,物傷其類,也許,下一個死的就會是你我。」

「娘娘──」素兒欲勸。

「我知道你想勸我什麼,我也知道,這後宮本就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人間煉獄……」她想起了那個奴仗主勢、趾高氣昂的司花大丫頭。

她原也是個美貌青春女子,可沒想到一眨眼,就彷如泡沫般消失在人間。

也許她在進宮之前,也是個爹娘摟在懷里、疼在心底的寶貝兒。

也許尚未被選為秀女之時,家鄉那兒也曾有個相好的表哥。

也或許她曾日日夜夜盼著待老大之後,能夠離宮返鄉,與心愛之人共團圓。

人死如燈滅,所有愛恨嗔痴,現在……什麼都沒了。

「主子?」素兒微駭地低喚,「您怎麼哭了?」

喬婉這才發現頰上濕冷,不禁別過頭去,掩飾地速速拭去淚水。「不,我沒哭……我哪能為敵人掉眼淚呢?」

素兒看著容易心軟的主子,不禁想起了昨夜王爺另外囑咐之言──

若她下不了手,你得推她一把,就說,事關本王生死……

「主子,有一件事,婢子不知該不該說。」她故作遲疑。

「怎麼了?」喬婉聞言關切。

「王爺告訴婢子,昨夜那矯旨前去相請的王公公,在皇上身邊伺候之前,是在牡丹殿當差的。」

「我也想過了,春妃設的陷阱密密實實,兼之神通廣大,人脈充足,的確可怖可畏。」她憂心忡忡道。

「王公公昨夜也畏罪自盡,卻留下了一樣東西。」

「是什麼?」她心一跳。

「王爺親自描繪手書的一柄折扇。」

喬婉臉色瞬間一白,月兌口而出︰「嫁禍!」

「是。幸虧王爺的人早一步取回折扇,沒落下嫌疑。可最令王爺憂心的是,那柄折扇他向來不離身,但昨日早晨,御林軍統領杜子豐主動前去向王爺請安,過後,折扇便不見了。」

「杜子豐竟然功夫這麼高,能夠在衡將軍和王爺的眼皮子底下將折扇盜走?」喬婉心髒瞬間絞擰成團,幾乎無法呼吸。

那麼杜子豐若真要當場擊殺爾靜哥哥的話,不是易如反掌嗎?

「王爺向婢子說這些,是要婢子心存警惕,在主子身邊務必要保持戒備。」素兒猶豫又不安地道︰「王爺還說,此事千萬不能讓您知道,以免徒增娘娘煩憂。」

她急得快哭了。「他已然身陷危險之中,怎麼還只顧著念及我呢?我原以為杜子春只是想對付我,可是萬萬沒想到,她竟然連爾……連靜王也不放過!」

「春妃素來多心,寧可殺錯,不願放過。」素兒故意提及,「她那日光是見主子望著靜王的眼神,便起了疑心,料想不管是或不是,她都會想方設法,將您和靜王一齊鏟除了。」

「不!」她緊緊掐握著拳頭,「不,我絕不會讓她傷害靜王一根寒毛的……死也不能!」

「可眼下也沒什麼對付春妃的好法子,恐怕只能請主子和靜王多加提防了。」

「辦法我有。」喬婉臉上涌現一抹殺氣,咬牙道︰「素兒,你先備下文房四寶,再去取來沉香案上那尊白玉觀音像,然後陪我到皇後娘娘那兒請安去。」

「白玉觀音?」素兒有些驚訝,「主子,那不是老夫人給您的陪嫁嗎?」

「是,那尊白玉觀音是我娘給我的陪嫁,同時也是我外公家的傳家之寶。若非這麼重的禮,皇後娘娘又怎麼看得上眼呢?」

「可是……」

「沒有可是了。」她強抑下刀割般的心痛不舍,毅然決然道︰「為了爾靜哥哥,我這條命都可以隨時舍下,更何況一尊白玉觀音?」

素兒大受震撼,目光緊緊盯著眼前一向脆弱溫婉,可一遇王爺之事卻是殺伐決斷的貴嬪娘娘。

喬婉緩緩起身。「走吧,今兒好戲連台,咱們動作要遲了,可就什麼都太晚了。」

她眼底有一種豁出去的、舍生忘死的決絕,令素兒莫名感到害怕。

第6章(1)

花香處處,蝶舞陣陣。

上林苑佔地遼闊、庭台樓閣、假山流水無數,此番信武帝設下家宴,擇一處翠綠竹林內的美麗行台,遠聆竹葉隨風颯颯、近听宮廷樂師絲竹悠悠,如入仙境,好不快活。

今日首座依次當然是信武帝居中,皇後列左、靜王爺為右,而在皇後身旁是無論如何皆不相讓的春妃,以及其他妃子。

斌嬪和美人們則是坐在他桌,只能又羨慕又妒恨地對著主桌上幸運的妃子們干瞪眼。

喬婉只是個小小斌嬪,雖因昨夜受冤,皇帝出自愧疚,命人將她安排在首桌,然而她卻謙辭不肯,還說昨夜自身也有莽撞之處,這才令帝後和靜王蒙此紛擾不安,所以堅持侍立于皇帝身後,自願執壺侍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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