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
迥異于艙內被揪住罩門的男子的郁悶,艙外小丫頭飛揚的心情好得連震耳欲聾的炮聲都置若罔聞,兀自笑得暢快無比。
身為一個在卿府近十年的資深奴婢,她可以如魚得水地過得如此自在,除了有小姐罩著她之外,她自身的職業素質也是不容小覷的。諸如看人眼色、奴顏卑膝、順風使舵、挑撥離間等種種伎倆,她可是一件也沒拉下。
也所以,她才可以時不時往老虎腮邊撥兩根毛繡花,卻仍然四肢健全地活到今天。
嘻……呵呵……哈哈哈……
清若銀鈴的笑聲溶入刺鼻的硝煙味中,卻因腳下的震動戈然而止。黑白分明的眼眸停佇在窗欞上粘貼的大紅喜字上,笑意漸消,化為怔忡。
出閣哪……
小姐並不開心啊。
「開船棗」
船夫拉長的號子與漫天青煙一同裊裊回旋于天際,繃緊了一顆顆心。
「開船了。」她喃喃自語,轉開俏臉,看向岸上擁擠的人群,這些人中,有多少是小姐的仰慕者?
裙下之臣萬萬千,身為女兒身,最終遵循的,依舊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柄色天香、聰穎超群,卻仍教三從四德縛住心、纏住身,動彈不得啊。
落在頸上的清涼教她仰起螓首,承接滴落的水珠,暑意全消。
下雨了。
*9*9*9
「下雨了?」
清柔嬌脆的女聲中帶著些微弱的不確定,回蕩在鋪設精美的艙房中,身著大紅吉服的女子掀開窗簾,探出一只白玉縴手,任豆大的雨滴在掌中濺成碎玉。
「下雨了。」
絕艷麗容微微漾開淺笑,無意收回玉手,讓那般涼意經由掌心慢慢沁入心懷。天色雖然陰沉,一張俏臉卻美得像會發光,令急急跑過的小丫環看直了眼,連躲雨都不記得了。
為了這場雨,大哥可是費盡心思了。
船期、風向、水汛、吉時、氣候……為了讓她在最舒適的條件下準時到達南京,兄長將卿家名下幾百條船的人手召集起來,絞盡腦汁才排出這麼一個完美的行程。
「呵棗」她苦笑,沾著水的素手撫上點著朱紅胭脂的香唇,輕簾隔開傾城姿容,半帶自嘲,仍是勾魂攝魄。
這樣疼她寵她,卻忍心遣她遠嫁千里,她的父與兄啊……
認定了這門親事,堅信馮子健便是良配,便再不舍,任她再不願,也仍是要她嫁。
蓮步漫移至床邊,美目怔怔望住那一對鴛枕,細若無聲︰「春日游,杏花吹滿頭……」
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
女子擇人而嫁,只是奢求。
自曉事起,「馮子健」這三字真言便天天縈繞耳邊,馮少爺這般,馮少爺那般,在當事人並不知情的情況下,連馮子健幾歲換牙、幾歲習字等細瑣小事她都一清二楚,倒背如流。
她這一生,有幾日是為自己活?
還在娘胎里睡大頭覺時,自個父親便指著妻子隆起的月復部,對友人說出︰「若生女,願結秦晉之好。」這樣的蠢話,他老人家只需張張嘴,就此決定了自己的一生。
娘親過世次年,二娘進門,爹爹生怕日久忘了這門親事,重新提起,當時激得不到十歲的大哥跳腳不己,當場翻臉給他看,從此就無人公開提及此事。
私底下,她每月都會收到一本小冊子,記滿馮府近況及馮子健大小事雲雲,不用問也知道是父親交待下人去調查的。
尋常兒女親事,長者是不可能這樣做的。父親自是出于好意,希望她可經此了解馮子健,不覺得他陌生可怕。但是,那些關于馮子健的行蹤舉措,及一篇篇從稚女敕到揮灑自如的文章,並沒有讓她放松多少,反而因為不停地看著這些關于她未來夫婿的記錄,而令她更覺窒息。
然後,她十五歲,行笄禮,馮府下帖催妝。兄長再一次意識到某個會搶走寶貝妹妹的臭男人的存在。
這一回,他認可了「妹妹總要嫁人」的事實,不顧父親的阻攔,親至金陵評估馮子健的人品德行。回來時,滿臉不甘地對她道︰「馮子健溫文君子,可堪托付。」而她的婚事,也就從那時開始籌辦了。
花了兩年的時間,要說卿別量沒有蓄意拖延,大概沒人會信。其中,她收到的「馮子健行蹤報告」增加為兩份,更加巨細靡遺。
不知道馮府中有多少卿家的細作密探……
她輕喟,是啊,為她想到最周到、考慮得滴水不漏,這樣的兩位骨肉至親都首肯的如意郎君,她還擔心什麼呢?
玉容端靜自持、寧恬淡雅得看不出半分情緒,垂斂的美目中偷偷溢出的,是不安、也是不甘……一葉輕舟去,人隔萬重山,烏南飛,鳥南返,鳥兒比翼再歸還,哀我何孤單。
第二章
「 啪, 啪啪啪……」
鑼鼓喧鬧、炮竹震天,聚在碼頭看馮府迎親的人大概有半個金陵城那麼多。
這一次,男女各半,不像上回那樣人數懸殊。
卿容容在炮聲中踉蹌上岸,腳步虛浮得站都站不穩,更遑論弄清東南西北。
惡……
暈船暈了十幾天,好容易習慣了時時刻刻都會搖蕩的甲板,留住一條小命到南京,怎知一踏上陸地,反而又暈了起來?
難怪少爺昨日派人往馮府鋪房時叫她留下來陪小姐,今天小姐上轎前又另外派人陪著小姐,並且對她說︰「你只要自己能到得了馮府便可。」
真是老狐狸呀。
惡……
*9*9*9
新郎到了嗎?
大紅蓋頭下,細心妝點過的麗容泛起疑惑,端坐轎中的嬌軀覆在由婿家送來的羅絹金裙下,柔若柳枝。轎外,充斥著炮聲,鑼鼓聲,以及迎客們拔高了嗓門的吉利辭句,這樣的喧鬧下,她仍敏銳地感覺到少了什麼。
容容,到哪去了?
從小相依相伴,為了陪她撇下心心相印的情郎到金陵來的貼身愛婢,現在,不在她身邊。
心有旁鶩下,她被扶下花轎,如牽線木偶般,在喜娘的提示下完成撒谷豆、牽巾、踏花席、跨馬鞍、坐富貴、拜宗廟諸親、拜天地這一整套繁文縟節。回過神時,那些曾讓她望而生畏的步驟已結束了十之八九。
四周縈耳的,是繞舌的金陵方言。
自識字起,父親便多請了一位先生教她這一帶的方言,以免她嫁至此地後言語不通。
听到聒噪過一千只喜鵲的喜娘說著「男才女貌,珠聯璧合」一類毫無意義的廢話而被一旁等不及看新娘的親友搶白道︰「新娘子臉都沒露出來,‘女貌’個頭。快掀蓋頭啦!」她不由得微微笑了開來。
在眾人的起哄聲中,馮子健握緊以紅綢包裹的秤竿,慢慢地挑開以美麗著稱的新人的蓋巾。
鬧哄哄的洞房在瞬間靜得只剩下前廳隱約的嬉笑聲。所有人都屏息盯住天人之姿的洛陽新娘。
這一刻,新房中的燭光似乎都集中在端坐在芙蓉錦帳中的女子的臉上。柔和的光線中她充滿了靈秀之氣的完美輪廓清晰得像要刻到每個人的心里頭,精致無瑕的五官似是老天爺最偏心的精心杰作,清澈澄淨的美目此刻帶著淺淺的笑意、幾分羞澀和一絲驚惶,這一款秀雅嬌媚,看呆了所有人。
小姐真是怎麼都看不膩呢。
吐得快去了半條命的卿容容正趕上「挑頭巾」這壓軸好戲,對上像見到救星般眼前一亮的卿兒,不由失笑。
如呆頭鵝般豎在小姐面前,身著大紅袍、一身書卷氣的斯文書生就不用提了,既然絕色佳人將是他的妻,他欣喜若狂到變為呆瓜也不是值得奇怪的事。其他人又妒又羨的回不了神亦屬常理。而神情復雜的不知瞪著小姐還是姑爺的少爺更不用說是百感交集、恨不得搶了小姐回洛陽去,指望他維持婚禮進行的正常秩序,好像也不太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