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待她的,當然是位女子,對方儼然女強人的氣派,雖身著一襲白色洋裝,卻不掩干練而沉著地坐到她的對面。
「楚小姐作好,」她伸手與她熱情一握,「我姓方——方琳。」
「方小姐,」楚伊菊忐忑不安地遞上手稿,「唔……有什麼辦法能讓我快一點知道審稿結果?」
雖然一個星期的審稿期比一般出版社快了許多,但這時間對她來說,還是太長。
「怎麼?等錢用?」方琳似乎一眼看穿了她的窘境。
楚伊菊紅著臉、沒有說話,忽然肚子咕嚕一聲,代替了她的回答。
「楚小姐還沒吃午飯嗎?」方琳有些詫異,隨即莞爾。「你要是不介意,先嘗嘗這些餅干吧。我也是經常不吃午飯的,所以辦公室里堆滿零食。」
「那我的稿子……」餅干看起來的確松脆可口,卻不是她此刻關心的焦點。
「呵,如果每個作者都像你這麼心急,那我們可真的要忙死了,」方琳彈彈稿紙,「這樣吧,看你親自跑來這麼辛苦,我現在馬上幫你審,好嗎?」
這正是她求之不得的!
楚伊菊按捺住一顆雀躍的心,邊嚼餅干,邊瞄著方琳翻閱稿子的眼楮。
餅干,她沒那心思嘗出味道,方琳的眼楮睫毛微動,她也瞧不出好惡的神色。
時鐘滴滴答答,兩根長短針在牆上游走半個小時,她的心仿佛一塊乳石,被這一點一滴的聲音滴得快要穿透。
罷開始,方琳把稿子翻得很快,但忽然,在某個地方,她停頓了。
翻看一遍過後,她沒有說話,只是回過頭來,開始跳躍式的第二次閱讀。她依然在某處停頓,直至結尾,沉默更久……
她的一舉一動讓楚伊菊看得膽戰心驚。那是滿意的回味?還是在斟酌著退稿的理由?
「楚小姐——」終于,方琳抬起頭,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你以前出版過小說嗎?」
「沒有。」楚伊菊愣愣地搖頭。
「我覺得你的筆法很成熟,故事也很新穎。」
「真的嗎?」她驟然綻放笑顏,懸著的心此刻才平穩降落。
「能告訴我,你是怎麼想到這個故事的嗎?」
「其實……那是我的故事。」她的臉兒淡淡地紅了。
「哦,原來是這樣……」方琳點了點頭,一支筆在稿紙上敲了又敲,似思索良久後,給出一個篤定的答案,「不過,楚小姐,你知道現在市場不景氣,新人的作品不太好賣。」
楚伊菊剛剛舒展的眉毛又是一繃。怎麼,還有轉折?
「就算本公司把你全力推薦給出版社,有人肯接受,出書也是半年以後的事,可我剛剛好像听你說……」
「我不能等那麼久!」她心急的話語沖口而出。
「呵,」方琳微笑地安撫她的焦慮,「楚小姐,我倒有個建議!不知道你听了,會不會介意?」
只要能夠迅速地拿到錢,任何事,她都不會介意。
「現在新人出道的價錢是三萬五,我們可以付你五萬,並且,不用納稅。」
五萬?呵,這對她來說,猶如天文數字,可以換回房東太太的笑臉,可以讓希誠在醫院里住得更久一點,更舒服一點。
「不過,你得簽一份合約,把這本小說的版權轉讓給我們,無論我們以什麼樣的形式出版、以什麼人的名義出版,從今以後,它都跟你沒有任何關系了。」
楚伊菊的神志在某個不明的地方停歇了一下,眼里滿含懵懂的霧色,猛然間,心尖一顫,把她整個人震醒
她明白了……很久以前,曾經在網路上看過關于「影子作家」的傳說,此刻,他們就是想把她變成那樣的人。
拿了這五萬,她就得跟她的書寶寶永別,她的名字將化為一個影子,如同母親把孩子送給他人領養,孩子長大以後,不會再記得自己。這樣的事,想一想都讓她屈辱和心痛。
但,如果拒絕,等待她的,將是更大的痛苦——生活的困境。
點頭和搖頭如此輕易的動作,在這一瞬間,對她而言,卻變得那麼艱難。
「楚小姐如果不願意,我們也不勉強,畢竟大家都是文人,知道寫書的不易。把自己的心血送到別人名下,換了是我,也會心有不甘……」
「合約在哪?」
「呃?」
她點頭的一剎那,方琳倒是愣了愣。
面臨山窮水盡的她,能不點頭嗎?楚伊菊發現自己竟也是個貪財的人。從前,她在父母的羽翼之下,那樣自命清高,如今,亦不能避免沾染塵埃。
「楚小姐,」方琳連忙拉開抽屜,驚喜得難以自禁,「合約隨時可以簽,我們有列印好的。嗯……不過,合約上的內容,除了你和本公司之外,最好不要讓別人知道。」
「我理解。」職業道德,她還是懂的。
「你還有什麼要求盡避提,我馬上開支票……」
「不,我要現鈔。」她抬眸的時候,眼神已鎮定清亮,難過壓到了心底。
www.lyt99.com
「希誠,我今天做了件壞事……我把寫給你的書寶寶賣掉了,你會怪我嗎?」
憶及那些寒風陣陣的冷夜,每當她冰冷的手擱在書桌邊,總有一雙溫暖的大掌,從背後環住她的腰,讓她不再顫抖,可以一直寫下去。
有時候,廚房里會有甜湯的香味,騰騰的熱氣飄過來,輕拂她正為小說沉思的面龐。她一點兒也不擔心湯會涼,即使涼了,也會有人一口一口地喂她,而甜湯通過他的唇,滴入她的嘴里,溫度永遠不變。
她也從不擔心冬夜里冰冷的被子,因為,總有人比她先上床。她只需把小說劃上漂亮的句號,待筆一扔,就可以偎進那熾熱的胸膛,像貓咪縮到火爐邊。
她什麼都不用擔心,希誠會把一切安排妥當,直到那一場車禍發生。
無常忽而降臨,天地猛然變色,她的幸福頓時煙消雲散。
沒有人再抱她、寵她,為她炖湯、替她暖床她的希誠此刻躺在醫院里,緊閉著雙眼,像一具大理石雕像。
他依然是那張英俊的臉,卻失去了生動的表情,既不看她,也不听她說話。
她的小說失去了惟一的讀者,變成可笑的自娛自樂。書中的女孩就是她,只不過,現在她已經沒有錢,為他每日添一簇窗前的雛菊了,她只能自己坐在窗邊。
幸好,楚伊菊,有一個「菊」字。就讓她代替花束吧。
希誠知道她把書寶寶用這種輕賤的方式賣掉,定會責罵地,但她倒希望听見責罵,如果,他能眨開眼楮的話。
「伊菊,你來了!」看護大嬸推門而入,粗大的噪音揚起。
照顧植物人,必須有魁梧的體魄才夠用,楚伊菊慶幸自己找到了這位粗粗壯壯、十分熱心的看護大嬸。
「大嬸……你說,他真的能醒過來嗎?」幫忙更換床單時,她低低地問。
「能!昨天我還看見一個沉睡了八年的植物人恢復知覺哩!」看護大嬸利落地擦洗著羅希誠的身體,毫無顧忌地把他的內褲一月兌,仿佛她面對的不再是一個人,而是需要打掃的家具。
「昨天?誰?哪個病房的?」楚伊菊一陣驚喜。
「電視上演的呀,好像是美國的吧……反正你去看新聞就知道了。」
呵,原來如此。
植物人恢復知覺能上新聞?可見,這是非常罕見的事,而美國是那麼遠的地方,听聞這樣的消息就如同听到某某太空人登上月球一般,跟她的現實似乎沒有多大關系。
何況,醫生最近告訴她,希誠的內髒器官有些衰竭,也許支撐不了多久了……
她知道這個醫院里大約有五六個植物人,截至上星期,死了兩個,一個是自然死亡,另一個由于家屬自稱貧困,而斷了他的營養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