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低著頭朝山後邊走,愈走愈快,頭愈來愈低,最後幾乎是飛奔著消失了。
她摟著籃子,吃一口大餅,吸進一鼻子山問的野花香氣。太陽漸漸也消失了,瑰麗褪色,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漆黑。
「娘……娘……」仿佛間,听見狼叫,她有些害怕了。
這麼久了,娘還沒有回來,會不會有危險?她緊緊地抱著籃子,往山後面走去。
「娘,我不是不听話亂跑,我只是伯您遇到大灰狼。」她喃喃自語,轉過山角,愣住了。
山後沒有果子樹,只有一條不知通往哪兒的大道,仿佛茫茫大河,沒有盡頭。
娘去哪兒呢?
她在大道邊坐下,整個人傻了。此刻的她找不到回家的路,只能對著一條陌生的大道瞪著眼楮。
不,不要亂動。她告訴自己,只要走錯一步,這可怕的大道就會把她帶到一個不知名的地方,永遠也回不了家。
坐著坐著,她睡著了。醒來時,額上滾燙,手腳冰涼,像是染上了風寒。有人,把她抱在懷里。
那個人就是晴如空。到山間狩獵的他,在道路旁看見了這個孤零零的小女孩,決定把她帶走。
很多年以後,暮紫芍仍然害怕寬闊的道路、狹窄的巷子,還有黑漆漆的山林。童年時留下的恐懼,至今未散。她喜歡的,只有煙花,過年的夜里,常常一個人坐在屋頂上,把一朵朵銀紫顏色的雲放上高空,默默看它燃燒、綻放、熄滅。
她沒能再見到家人,听說丟棄她之後不久,爹娘在一次意外中身亡,而弟弟雖然被晴如空寄送到另一戶人家,可以時常見面,卻因為認定她是克死爹娘的掃把星,不肯認她。
還有什麼好留戀的呢?一對拋棄她的父母,一個不肯認她的弟弟。不,她此後的親人,只剩下一個人——義父晴如空。
晴如空沒有嫌棄她的出生,教她琴棋書畫,把她教成花中之王。所以,他叫她做什麼,她都會做的。
「小姐、小姐……」朦朧中,一雙手推著她。
暮紫芍驟然醒來,發現自己滿臉是淚,小玉站在她的床邊。
「小姐,太陰殿的公公來了,說皇上要見您。」小玉說。
「現在?」她詫異地一拂面,隨即笑了,「呵,請那位公公先坐坐,容我梳洗一下。」
朧月夜終于忍不住要寵幸她了嗎?可見明若溪這個靠山還是找對了。不過縫補了一件袍子而已,他就替自己辦妥了這樣一件大事——有時候,收買人心,不一定要銀子。
暮紫芍匆匆著裝,沒有過分打扮,只在唇上抹了一點兒胭脂,哭紅的眼楮用冰水敷了敷。西子股的淡妝溺嬪,使夜色中的她更顯動人。
素色長紗一披,挪步太陰殿。
推開雕花的門,竟沒有朧月夜的身影,大廳里清清冷冷,只站著一個人。
「王爺?」暮紫芍不解地望著明若溪,「怎麼,皇上也召了你?」
他垂著眸子,不說話。
「公公,這是怎麼一回事?皇上呢?」暮紫芍剛想回頭詢問,宦官卻早已退出,門「吱呀」一聲被關上了。
「皇上不在這兒。」明若溪輕聲說。
「什麼?」暮紫芍一驚,「是……王爺想見我?」
「不,應該說,是皇上讓臣來見您。」
「呵,」掠開發絲,她鎮定道,「王爺還是明說了吧,紫芍很笨的。」
「皇上听說……紫芍姑娘出生之日,空中曾有過蔚為壯觀的景象,不知是真是假,所以特地叫臣來問問。」
「『紫芍姑娘』?『臣』?王爺什麼時候變了口氣,我以為咱們已經是朋友了,」暮紫芍忽然仰頭大笑,「好,既然王爺問起,我也不便為難您,實話實說,我出生的那日,的確有彗星劃過夜空——這樣的回答,可以讓您交差了嗎?」
「紫芍姑娘頰邊那顆痣,民間俗稱『傷夫落淚痣』?」
「沒錯,好像是這個名字。」
「既然如此,東閣王為何送紫芍姑娘這樣的人進宮?不怕傷了龍體?」
「因為我的義父以為,這一切不過是毫無根據的迷信;他同時也認為皇上貴為九五之尊,應該不會盲目听信怪力亂神之說︰他更加肯定紫芍是一個完全能把皇上伺候得妥妥當當的人。所以,紫芍到這兒來了,雖然我並非什麼傾國傾城的佳人,但卻代表了東閣王和東域領土所有百姓的誠意!」
她高高地昂著頭,驕傲得如孔雀般讓清亮的聲音在大廳里回響,心里像是充著一股氣——氣什麼?她也不明白。只知道,他用這種陌生的語調質問她的那一刻,惱怒就悶于胸中,驅之不散。
「可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千百年來,民間都流傳著這樣的說法,空穴來風,未必無因。如果真的傷了龍體,東閣王要如何擔待?」
「……那王爺您說要我們如何?」
「紫芍,」明若溪終于抬起眸子,眼神深邃復雜,「剛才的話,是做微臣子的我代問的,現在的話,是做為朋友的我想問的——你願不願意出宮?」
呵,他還是把她當朋友的。
暮紫芍的語氣微微輕了下來,「為什麼王爺總想說服我出宮?」
「因為……」顫動的嘴唇欲言又止,幾經徘徊,話語終于出口,「皇上要我替他試一試……」
「試什麼?」
「試你有沒有傳說中的……危險。」
呆立半晌,總算明白了其中含意。激憤的情緒霎時波濤洶涌,深深吸了數口夜間寒涼的空氣,仍不見平復。
他們兄弟把她當成什麼了?千人睡萬人騎的妓女?還是毫無感覺的玩物?難以想像,堂堂一國之君,竟會提出如此污穢不堪的建議,就算她只是一個一文不值的女人,這種作法難道不怕侮辱了他的兄弟?
指尖不斷顫抖,停不下來,也不想停下來。
明若溪把她的反應看在眼里,心中一陣疼痛,大步上前,一把將她的手攏入掌心。手的冰涼直傳體膚,凍著了他的心。「紫芍,不要難過,我送你出去……我立刻想辦法送你出宮!」
「不,」暮紫芍深深吸進自己的眼淚,不讓它溢出半顆,「我不走。」
「你……」看了那悲傷的面孔,卻听到這相反的答案,他愕然。
「王爺,您肯要紫芍嗎?」她忽然淒涼地笑,笑容落在他的心尖上,仿佛下了霜。
不,這個時候,她不能走。即使受再大的屈辱,她也要替義父拿回那件東西。這條命,這具身體,本來就不值什麼錢,何必故作高貴?
多少年了,她以為自己已經擺月兌了「掃把星」的稱號,沒想到這名字就像恥辱的烙印緊緊黏著她,恐怕永遠去不掉。
衣帶輕輕解開,露出一片抹胸。「王爺,現在就要『試』嗎?」
「不……」明若溪趕緊將她的衣帶結上,不忍看她糟蹋自己的模樣。
「怎麼?王爺怕了?怕我這傷夫的命會克了您?」又是一笑,笑中帶著嘲諷。
「我不怕,也從不相信『克夫』這類無稽之談,」他認真地望穿她的眸,「紫芍,你要知道,如果我真要了你,不是因為別的,而是因為——我想要你。」
他……他在說些什麼?今夜的腦子受到太多沖擊,她一時間竟懵懂了。若是平素的懷春少女,听到這樣的表白,會頓時滿臉羞紅吧?風流倜儻的明若溪,竟然有一天會主動說想要一個女子?從來都只是女子們想要他,什麼時候乾坤顛倒了?
但暮紫芍此刻恍恍惚惚,告白中的深情,像是沒有听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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