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獸幽冥 第5頁

冥府出口的希望之光正好照耀在他的足底,帕卻朝著亮光的反方向——地獄的深處攀爬,血跡隨著身體的蠕動在塵土上留下一條縴細、干枯的印痕。

他到底要什麼?只有一步就能夠跨出冥府——重見天日不才是他逃亡的目的所在?出口就在他的身後,可為什麼……

野獸全神貫注地凝視帕的舉動,藍眸中顯出一絲困惑。望著眼前這觸目驚心的血跡,觸目驚心的痛楚,觸目驚心的掙扎以及逃亡,耳邊仿佛又遙傳來那一聲聲似曾相識的喘息聲,還有獸類嘶鳴的追逐聲。

一切的一切包含在一起,形成一股巨浪澎湃入腦,瞬間的驚醒,卻又下意識地排拒,眩暈得險些由高空墜落。這一刻,他向來混濁的藍眸中有一閃而過的亮點,他卻不自知。

伸出食指,在空氣中勾勒出弓箭的輪廓,輕輕點觸,清藍色的光芒閃耀中,實體誕生——那是他的武器。冥後齊娜曾對他說,在他小的時候,就喜歡帶著這把弓箭在森林里穿梭。那時的他是世間最漂亮的快樂男孩——是他生前的模樣嗎?為什麼腦中沒有存儲任何相關記憶?只有喝過「忘川」河水的亡靈才會徹底忘掉塵世間的一切快樂,而他,從不曾喝過,為什麼也會忘卻?

那些遙遙閃過的片片斷憶只會換來頭痛欲裂的眩暈,就像適才那樣。不要去想,回想過往的一切會是一種痛,他承受不來。用手握住杯箭的柄手,將流動著美麗清藍色流光的箭拉上弦,下垂、下垂,直至對上帕的背脊。

「結束吧,死亡並不可怕。」淡漠的聲音自唇間低喃而出,又有一道新鮮的血液涌上,順著嘴角原本的軌跡粘滑入頸。不管怎樣,事情該有終結。

「野……獸!」帕忽然停止爬動,艱難地半側過身,面對野獸及他已上了弦的箭,眼中一片祥和。「是!死亡……是不可怕,這場追捕戰中,我再一次……輸了,我——心服口服。但,最後求你一件事——野獸,帶我回去……帶我回地獄!」

「交給冥王處理?」這是他所期望的?

「不!不交給任何人……我可以在你手中死去,但……帶我回珞的身邊。帕誠懇道,「我承諾過一定會回去救他。可現在,允諾過的事已經無法完成,若就此消失,珞會擔心;所以……即便死亡,我也要在他面前。帶我回去,野獸!」

「你要他——看著你滅亡?」

「只有面對,才能心安!我不要他在猜測我生死存亡的焦慮中活著,飽受精神折磨會比單純的皮肉之苦更為殘酷。」他相信,知道了自己的情況,珞會堅強地活下去。

怔怔地凝望帕,困惑的神色又迷蒙上臉龐。

「為什麼?」他問了三個連他自己也覺得詫異的字。他從不曾問過的三個字。

然而,帕卻讀懂了。這一刻,他清楚地看到野獸混濁的藍眸中一閃而過的星點光芒。

「因為,珞是我的惟一親人。」帕支撐起身體半靠上牆壁,突然發現自己並非一無所有,與這個飄浮在半空中、手持幽藍冥箭的美麗少年相比,他富裕得足以死而無憾了。看來孤寂的他從不懂得親人的含義?帕反問︰「野獸,你有想要保護、也相依相靠的親人嗎?」

他——有嗎?野獸呆怔住,凝頓好半晌,慢慢地放松手勁,垂立于半空,陷入完全的自我空間。

而一直隱于角落,冷眼旁觀這場激戰的隼,在確定野獸無大礙,也絕無可能再遭受攻擊的情況下,隨即消失了身影。

想要保護,也相依相靠的親人!他有嗎?

從未刻意去記憶,奇異的是,這句話總會在孤獨時跳出來作祟,讓空靈的寂寞添加上一絲濃重色彩。他是怎麼了?保護——相依相靠——親人,這些詞語從不屬于他。向來獨來獨往,漫無目的地游走于人間與冥界,只是因為找不到靈魂的居所。

相較之下,他更喜歡人間。也許是因為他生前是人類的緣故,凡界會令他呼吸得更自在些。就像此刻,端坐于人間一個專存放亡者骨灰的叫安息堂的地方。這里陰氣極重,有助于調養傷口的復原,也可放任眼光,欣賞每一個未亡人的悲傷表情——他可以清楚地看到人類,而在人類眼中,他的存在只是虛無。

不遠處傳來嚶嚶的哭泣聲。看來今天又有死者被焚燒,化成一盤小小的粉,寄放于此。有守靈人熟悉的叫聲傳來;「大家順著過道向前走,不要回頭。回頭是不吉利的……」

愚蠢的人類,野獸向來面無表情的臉上也禁不住露出一絲譏諷之意。死神只帶走生命終結之人的靈魂,絕不會因為誰的回首一望而予以特別「優待」。但,畢竟人類對死亡的神秘心存恐懼,至今為止,還從未見過哪一個人會對這種愚昧的言論嗤之以鼻,而硬是叛逆地回頭張望。

叫聲越來越近,守靈人仍是反復著那一句︰「大家跟著我走,千萬不要回頭……」轉角處相繼走出一群男女,他們的臉上都掛著淚痕。悲傷嗎?因為訣別了親人。

「不要回頭,不要回頭……」人群跟著叫聲遠去。

突然,隊伍最末的女孩頓住了步伐,她垂著頭,似在猶豫。漆黑的長發高高束于腦後。

沒緣由地,隨著她停駐的腳步,野獸的身體猛地抽緊,心跳也紊亂了一拍。藍眸緊盯著她的後背,期待著……期待什麼?她的與眾不同?不知道!反正,在心中升起了一股陌生的渴求,想看一眼,只需一眼……她的臉!

女孩再站立一秒,仿佛下定決心似的,慢慢轉過身體,轉過頭,目光掃過一圈,最末停留在野獸的藏身處,仿佛在打量他似的。但,她應該什麼也看不見才對。

眨一下眼,她朝著「他」蕪爾一笑。眼角含著初升起的淚花。然後,扭頭跑開,跟上遠去的人群。好奇怪的表情——似淡淡的幸福,然在這幸福的霧紗後面卻隱藏著巨大的悲哀;在眼底深處,有一點點的外溢,更深延人,卻有著波濤洶涌,只等待更劇烈的爆發。那笑,如利刃,割開神經末梢,竟讓他感覺——痛!這具死亡過,又再次重生的軀體,早與靈魂月兌離,心也早隨著靈魂死去,又怎麼會痛?

呆呆地望著女孩離開的方向,眼中一片空白,只有那張白的精致的俏臉,以及她眼中跳躍的鮮活生命光芒在腦中突顯的亮麗。

她——是第一個回頭,與他「對望」的凡人!

第一個!

貝兒蹲著,蜷曲雙腿,用一只手臂環住膝蓋,下巴深深埋入膝間。

眼前高高搭建起的,是爺爺的靈堂。他和藹的笑容被瓖在鏡框里面,變成永恆的瞬間。照片上的他還那麼年輕,少有皺紋,也沒有滿頭白發,看來是那麼俊朗,充滿生命力。可為什麼在她眼中,總覺得不如躺在病床上,被病魔折磨得那麼不堪時,仍能展露出的疲憊笑容那麼美麗?

記得兩天前她還坐在床沿,從看護手中接過碗盤,將米飯一匙一匙喂入他的口中,一邊笑一邊與他聊天,告訴他︰要多吃些飯,吃得飽飽的,健健康康的;這樣子病好了,才能再一起去爬山——爺爺最愛爬山。

爺爺艱難地張開手指,觸踫她的,最後與她的手掌合握。他的手是那麼堅強、溫暖。唇間流露出的笑容令她深信——爺爺一定會好。會坐起來,跨下病床,站直身體,如以往那樣,將她擁入懷中,輕撫著給她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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