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還是趕不過來嗎?」沉穩的嗓音在涂茹耳邊響起,那麼耳熟,讓她險些以為是耿于介突然出現了。
不過,也只是「險些認錯」而已。他們兄弟的嗓音雖像,涂茹還是立刻辨出,這嗓音來自項名海,也就是今天訂婚宴的男主角。
「嗯,他要我們先開席,不要等了。」涂茹努力隱藏起自己的落寞,轉頭露出個溫暖微笑。
項名海沒說話,只是憂慮地看著涂茹。「大嫂,你的臉色不太好,要不要先去休息一下?最近辛苦你了。」
「我沒事,你別擔心。」涂茹對小叔笑笑,安撫著他。
勉強撐起甜美微笑,她在眾多的賓客親友間周旋,面面俱到、溫婉大方,讓長輩們都很滿意,每個都想跟她多說兩句。
而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她不斷偷看宴客廳入口的方向,丈夫修長身影始終沒有出現。
寶寶似乎也感受到媽媽的焦慮與緊張,她的小骯一陣一陣收縮著,本來隱隱作痛,越來越明顯,涂茹還是咬牙忍耐。
拖到不能再拖時,只好開席。坐在代表男方家長的主桌,她還是以溫柔笑臉迎接所有的詢問和寒暄,笑到後來,覺得臉都僵掉了。
訂婚宴是女方請客,照習俗,男方不能吃到最後,要偷偷提前離開;當他們一行人走過飯店的大廳時,行色匆匆的耿于介才總算出現。
「忙到現在?」身在醫界三十多年的耿老醫師看到大兒子,只是點點頭,沒有多問什麼。弟弟則是使個眼色,要哥哥注意一下自己的老婆。
不用弟弟的暗號,耿于介一進來,便對蒼白的涂茹皺了皺眉。「小茹,你不舒服嗎?臉色很不好。怎麼了?」
他還問怎麼了!強忍著陣陣的疼痛和心中的難受,涂茹在眾人面前不願多說,只是強笑。「沒事,大概妝掉了,臉色才不好……沒關系,我們先上車吧。」
雹于介回頭開自己的車在前面領路,而涂茹則充當公公與小叔耿于懷的司機──因為,只有她沒喝酒。
握著方向盤,眼楮盯著在前面引導的車尾,她的視線幾度模糊。
不是因為眼淚,而是月復部疼痛。這種感覺跟生理痛很像,一陣一陣的;她只想趕快回家躺著休息,讓肚子里陪著她奔波忙碌的寶寶也可以好好睡一覺。
當夜,她睡得很不安穩。尤其當早晨迷迷糊糊醒來,看見耿于介的背影在房中安靜走動時,她根本以為自己還在作夢。
「于介?」
「啊,你醒了?」耿于介回頭,過來溫柔地探了探她的額。「你有點發燒,一直翻來翻去。還有哪里不舒服?」
「你要去哪里?」她先不顧自己的虛弱與無力,沙啞著嗓音問。
雹于介手上拿著幾件衣服,床邊,還有一個小型的登機箱正攤開著。
「要去開神外的一個醫學年會,在英國。我上個禮拜跟你提過,忘了嗎?」他仔細盯著她。「小茹,你臉色真的不好,我等一下幫你掛邱醫師的診,你早上去一趟醫院,好不好?」
涂茹幾乎連舉起手都沒力氣,但她還是抓住雹于介的袖子。「你可不可以……不要去開會?我──」
「沒事的,你只是最近累壞了,去看一下邱醫師,然後好好休息幾天,我下禮拜就回來了。」他低頭,吻了吻她的額。「我真的該走了,你乖乖的,嗯?」
「我不要!」莫名其妙的委屈涌上來,她的眼眶紅了。「我不要你去開會!我不要自己去看邱醫師!我不要乖!我、我都不要!你不要去,求求你不要去!」
雹于介微微皺眉。涂茹不是會使小性子的女生,但是最近她的情緒真的相當不穩定,很反常。
「小茹,乖,別鬧脾氣。等我出國開會回來,我們再好好談一談。」他緊握了她的手一下,然後放開,起身去找手機。先聯絡好婦產科的同事之後,再打電話給弟弟于懷,請他陪涂茹去檢查。
「她今天狀況不太好,大概是累著了,麻煩你。」
美麗的落地窗前,丈夫的背影如此好看,他的聲音低沉磁性,又如此體貼細心……可是,涂茹的心慌就像淚水一樣,止都止不住,排山倒海。
雹于介的司機已經在樓下等,他必須出發去趕飛機。當他儒雅的身影一離去,涂茹埋進枕頭間,痛哭了一場。
不知哭了多久,陽光都從厚厚蕾絲窗簾透過來了,她頭開始一陣一陣發漲、發疼時,才昏沉沉地翻身,淚眼迷蒙地盯著天花板細致美麗的浮雕。
瞪了好一會,眼楮都酸得睜不開了,只好閉上再睡。睡睡醒醒,全身都沒有力氣,很難受。
然而難受是一回事,心情爛是一回事,她還是得起床。蹣跚走到浴室,涂茹在鏡中看見一個眼泡腫、臉腫、唇色青白、披頭散發的女人。在白色與金色作為布置主色的華麗浴室里,顯得分外憔悴。
木然盥洗完畢,涂茹正準備換衣服時,才轉身走進更衣間,卻突然發現,燦爛晶瑩的更衣鏡中,映出雪白長毛地毯,上面,有鮮艷的紅花。
一朵一朵怒放著,一路,跟著她……
血!有血!好多好多的血──
寶寶沒有留住。他們的緣分只有短短的二十一周。
雹于介風塵僕僕趕回來時,已經是四天以後。他從機場直奔醫院,一向從容優雅的耿于介醫師,破天荒第一遭,顯露慌張的神色。
腳步急促,連跟同事打招呼都沒工夫,在眾人詫異的眼光中,他匆忙大步穿過走廊,來到病房。
病房里非常安靜。涂茹正在休息。只不過分別了幾天,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她整個瘦了一圈,仿佛有人把她的顏色抹去了,小小的臉蛋是慘白的,白到幾乎透明。
床邊椅子上有個陌生人,戴著棒球帽,帽沿低低的,在翻閱雜志。
驟然一看,耿于介內心冒出無法解釋的、莫名其妙的怒氣。有點憤怒、有點驚疑,又酸又辣──總而言之,是他從未感受過的陌生情緒。他只知道自己生平第一次,有動手痛揍陌生人的沖動。
她是他的,任何男人都不準接近她!
「你是哪一位?」從英國趕回來,已經超過三十小時未合眼,耿于介的嗓音沙啞粗糙,他毫不客氣地問。
那人抬頭,一雙帶著冰冷火焰的眼眸望向他。要過了好幾秒,耿于介才想起,這是涂茹的高中同學,最近常和她在一起的曹文儀。
「你又是誰?」曹文儀也很不客氣地反問。
「我是涂茹的先生。」他把手上的行李放下,大步走進病房。
「哦?既然是她先生,那就是大名鼎鼎的耿醫師了。我倒想請問你,為什麼沒有好好照顧她?還讓她流產時一個人進手術房?」曹文儀字字句句都那麼尖銳,刺進耿于介已經流著血的胸口。
然而流得再多,也沒有涂茹流得多。她虛弱到沒有力氣說話,被他們的聲音擾醒,只是睜著一雙烏黑幽深的眼眸,默默地望著她的丈夫。
她的丈夫。在地獄般的疼痛、手術台的冰冷觸感中,她一直呼喚的人。然而她還是必須一個人捱過這一切、這可怕的四天。
有一個部分的自己,已經隨著無緣的寶寶死去了,再也不會回來。
「小茹。」他發現她醒了,來到床前,彎身握住她冰涼的小手。他的嗓音微微顫抖。「你、你辛苦了……」
「她當然辛苦。懷孕、流產、失血過多的又不是你!男人只要撿現成的,等著當爸爸就好了,真是方便哪。」
這人能不能閉嘴呢?能不能出去?給他們夫妻一點安靜的獨處時間,行不行?耿于介不耐煩地看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