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單人床 第15頁

「瞪什麼瞪!醫生架子就這麼大?」曹文儀冷笑。「可惜我不吃這一套。男人就是男人,職業再高貴、家里再有錢都一樣,自私傲慢,不負責任!」

說真的,耿于介已經認真在考慮要打破自己不打女人的原則了;心情已經惡劣到谷底,實在不需要一個多嘴婆在旁邊煽風點火。

涂茹虛弱地打斷︰「文儀,不要這樣……」

「好好好,我知道,你老公有苦衷,可以了吧!」曹文儀舉起雙手,在涂茹幽幽的注視中做投降狀。「我不講了。你自己保重,我晚一點再來看你。」

說完,根本沒與耿于介打招呼,就逕自出去了。

病房內落回靜默。他一直握著她的手,試圖給她一點溫暖。她的手卻一直冰涼,也毫無力氣,根本沒有回握他。

良久,涂茹才開口。一開口,就是道歉。

「對不起……」她哽咽了。「我沒有好好保護寶寶,是我太不小心……」

「不要這樣說。」耿于介的鼻子也酸了。然而,面對孱弱的妻子時,剛剛失去第一個孩子的痛必須先放在一旁,他要堅強,要當她的依靠。「孩子可以再生。你先把身體養好,不要想太多了。」

他溫柔的解釋與安撫並沒有起太大的功用。事實上,涂茹好像完全沒有听進去,她一直在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她微弱的道歉仿佛像回音一樣,在室內、在他耳邊盤旋著,久久都不曾散去。

後來她體力實在不支,又帶著眼淚昏睡過去。耿于介握著她的手,一個人孤獨地迎接漸漸籠罩、由窗外蔓延進來的暮色。

雹于介確定,自己永遠不會忘記這一天。

住院那幾天,曹文儀日日來報到,從不給耿于介好臉色看,而耿于介根本也不想理她。他們各忙各的,眼中都沒有彼此存在,只有涂茹。

換成以往,依著涂茹的個性,應該是會從中緩頰安撫,試圖讓氣氛好一點的;但是,自從事情發生以來,涂茹變得更安靜了。她好像縮到了一個無形的殼里面,把其他人都隔離在外,無法接近。

別人也就罷了,但,他是她的丈夫啊!雹于介的煩躁與日俱增,卻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解決。

而且,最令人心疼的是,她一直在道歉。

對耿父、耿于介、甚至是蜜月中途得知消息提前回國趕來探望的項名海夫妻……她都再三道歉。好像寶寶沒了,全都是她的錯似的。任耿于介怎麼開導、勸解都沒用。

當涂茹的母親來探望的時候,耿于介才有點了解是為了什麼。

他的丈母娘,一出現便哭天搶地,直斥女兒的不小心,罵她不懂事,不會照顧自己……反正,千錯萬錯,都是涂茹的錯,害她好好的一個外孫就這樣沒了。

如此戲劇化的母親,怎會養育出這麼溫婉似水、清靈秀氣的女兒?耿于介始終沒有辦法理解。

那麼,她和他的寶寶,又會是怎樣的個性?他發現自己無法控制,一直不停在想像著那個未曾謀面的孩子,然後,陌生又熟悉的沉重疼痛,再度佔領胸口。

如果連他都這樣了,與之骨肉相連的涂茹,又該是怎樣的心情?承受著多大的苦痛和煎熬?耿于介無法、也不敢想像。

那又哭又罵的戲碼實在太夸張,嚴重考驗著耿于介的耐性;但他依然忍耐著,陪涂茹坐在床沿,溫暖大掌緊緊握著她始終冰冷的小手,給她力量。

是她主動抽出了手,輕輕推著他,在他身旁細聲說︰「你不用陪我听這些,媽還要鬧上好一陣子,你先走沒關系,我知道你忙。」

「我可以陪你。」這是謊話。他的手機、呼叫器、院內廣播都已經狂響過一輪。小姐、實習醫師都到病房來探頭探腦過,有一台刀正在等他去開,可是,他怎樣也沒辦法提起腳步離去。

「真的沒有關系。」涂茹很堅持,給他一個勉強的、蒼白的微笑。「媽哭完之後就沒事了,她也需要發泄一下。你就先走吧。」

「……我為什麼這麼命苦,上天為什麼要這樣懲罰我!我的外孫啊,嗚嗚嗚……」夸張的哽咽感嘆中還夾雜擤鼻涕的雜音,令人精神緊繃。他真的要把涂茹一個人留下嗎?

「她是我媽媽,我知道怎麼安撫她。」涂茹還是那樣細聲說著,中氣不足的她連說話都有些費力。「快去,病人還在等你。」

雹于介掙扎了好一會兒,還是只好離去。病人不會因為醫生生病而體諒一下,當然更不會因為醫生心如刀割而突然不出血、腫瘤突然消失了。

病人生病了可以去醫院看醫生,那醫生自己生病的時候呢?拿個鏡子照照,就算是看了醫生?

他出了病房,穿過走廊時,正好遇上不受歡迎的曹文儀迎面而來,手上提著大包小包的,都是食物跟飲料。

「又要走了?開刀?」一見他要出門,曹文儀撇了撇嘴,冷笑數聲。「再見,耿大醫師。希望你照顧病人比照顧老婆要高明一點。」

雹于介面對她不請自來的態度、她顯而易見的挑釁、酸言冷語,都一再容忍;但是,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當下他腳步停住,深呼吸一口,英俊的臉上此刻布滿陰霾,高大的身材佇立當場,有一種極少見的威嚴與怒意。他握住拳。

「干嘛?要打架?」曹文儀有些流氣地對他抬抬下巴。「來啊,我不見得會輸給你這個文弱書生。」

他其實並不文弱。握拳握得很緊,指節都發白了。

就差一點點,這段期間以來累積的怒氣與郁悶都可以痛快發泄出去。

就差那麼一點點了。

他想起了涂茹那雙帶著祈求的眼眸,她總是柔柔地對他說︰「別生文儀的氣,她只是心直口快,而且,她真的很照顧我。」

一想起涂茹,整顆心都軟了,又酸又柔,根本沒辦法繼續憤怒下去。

無論眼前這中性打扮的女子嘴巴有多刻薄惡劣,但,和他一樣,他們都以自己的方式在守護著涂茹。

所以耿于介還是忍住了。本來緊握的拳,松開了。

「不打了?也對,你們外科醫師的手太重要了,怎可輕易受傷。」曹文儀諷刺地笑笑。「還不趕快走?你偉大的醫院、重要的病人不是在等你嗎?」

雹于介不再多說。掉頭,大踏步離開。

等他一下吧,等他開完這台刀,處理完新院區征人和行政上的瑣事,就會有時間一點了,到時一定要陪在涂茹身邊,要哄得她重展歡顏,要好好調養她的身子,養得胖一點、壯一點之後,再一起努力,會有另一個寶寶的。

再等他一下,一切都會沒事的。耿于介默默下定決心。

可是,為什麼那隱約的不安,卻始終揮之不去?

第六章

出院之後,涂茹沒有回家。

因為小產身體虛弱,耿家又沒有女眷可照料她,所以,涂茹先回娘家去休養。耿于介當然記得他的丈母娘並不是傳統任勞任怨的母親,所以,特別在送涂茹過去時,重重請托,請娘家一定要好好照顧他的妻。

「你不用擔心,小茹是我女兒,怎可能不好好照顧。」丈母娘的嗓門大大的,隨即眼眶一紅。「何況又發生這種事,唉,怎麼這麼不小心、不懂事。」

一旁涂茹好像沒有听見似的,安安靜靜,若不是握緊她的手,會以為她不見了。

「媽,別這麼說。」耿于介試圖解釋安撫。「我前一陣子真的太忙,沒有照顧好小茹。我也有責任。」

「你是醫生,本來就忙,她自己該更小心的。」涂母繼續數落女兒。「年輕人總是不听話,嫌爸媽的意見太老太過時,可是,瞧瞧你自己,搞成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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