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京時,我听人說了一嘴,秋學陽的前妻懷上了。」
「動作這麼快?難道秋學陽連一天都沒替亡妻守。」
「誰知道。」
「若果真如此,秋子瓔的生母太委屈了。」
「當事人都不委屈,你就別擔心了吧。」
「可不是,咱們現在亂成一團,皇上那邊……」
走遠之後,子瓔甩開他的手,慕容羲不讓,非要牽回來,她的手胖胖軟軟,牽起來觸感特棒。
走出衙門那刻,他清楚看見她松一口大氣。那是在乎,是從頭到尾吊著心提著氣,她對他很關心。
被關心對他而言是經驗稀少、是強烈陌生。他以為這世上沒有人會在乎他的,卻沒想過自己會被她擔在心上。
真是心曠神怡,舒暢極了!
「放開我。」
「那可不行,我們是一對深情繼繕、你儂我儂的『夫妻』。」牢牢將她的手攥緊壓在胸口,就算僅僅是朋友、就算只是演戲,他也要演到徹底。
望著他英俊帥氣的臉龐,哪里像演戲啊?真的你儂我儂也就這樣了,這演法會讓人入戲的。
猛然搖頭,她阻止自我感覺良好,提醒自己,演技再高超假戲都不會成真,老天爺讓她預知下一站,絕不是讓她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而是讓她避開景陽崗,安全抵達下一個戰場,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有武松的高強本事,所以再次甩開他的手。
慕容羲站定看她,下一刻揚眉重新把她的手攥進掌心。
「你在干什麼?」子瓔斥問。
他沖著她嘻皮笑臉。不干什麼,就是想牽,牽起多年以來,第一個對自己表達關心的人、第一雙在乎自己的手。
轉頭相望,一雙微挑的桃花眼脈脈含情,一張面若春曉的俊臉灼灼其華,他的身姿有如松柏般挺拔,淡淡一點笑意,就讓人忍不住彎下眉毛。
算了,他想怎樣就怎樣,身為二十一世紀的女人又不是玩不起,不過是牽牽小手有何畏懼?就當是員工紅利小確幸吧。
她拉回正題。「剛剛怎麼回事?你怎麼會想到孫壹堂?又怎會摻和縣太爺辦案?」
「本只想替李家母子打抱不平,給孫壹堂教訓,問清他的住處就找了去。」
「他家里沒人應門,我直接跳牆,進屋後左看右看,找不到可以下手的地方,就進他的書房,卻意外發現桌上一疊模仿余南字跡的草稿,我讀兩遍,心想這人不知憋著什麼壞招,于是隨手抽走兩張塞進懷里,都沒想好如何運作呢,就看見寇芹堯、夏琢圍在府衙前。」
「我湊上前,發現模仿信的落款人余南正被壓跪在大堂中央,我邊听百姓說事兒,邊看縣太爺審案,見他來來回回說的證據根本狗屁不通,再見被用刑的余南打死不承認,眼看他就要被判刑,情急之下,我只能拿鎮國公府的名號出來威風一把,沒想還挺管用的。」
「那是你運氣好,若離京城近些,他听過『慕容羲』的昭彰惡名,縣太爺肯理你才怪。」她想數落他的沖動。
「沒錯,偏偏這里離京城夠遠、偏偏縣太爺沒見識,所以我成功唬人、成功破案啦。」
他兀自得意著,眼底卻閃過一抹失落。
所以他也會在意名聲?
當然,誰不在意?他只是對改變無能為力,只是不相信自己。
胸口微澀,她反手攥緊他的,改口道︰「你做得很好,如果沒有你,昏昧的縣太爺地牢里肯定要添一條冤魂。虧孫壹堂還是個讀書人呢,不把自己的弱處當成可以改進的缺點,反而拿來當成欺負別人的理由。不尋思上進光嫉妒別人的優秀,這種人不會有好下場的。」
「因為嫉妒輕松又不費力,只要張口一頓怨天尤人,就能把自己的不幸推給環境和外人,這比起勤奮自律容易多了。」
「說到底就是見不得別人好,自己懶還要拖別人下水。」
「沒錯。人最怕有登天夢想,卻沒有登天實力,怕苦怕累不願意努力。」
「那你呢?有登天的實力嗎?」她笑著反問。
他挑挑眉拒絕闡述真心。「我沒有登天的夢想。」
說謊、心口不一的家伙,分明是時不我與,哪是缺乏夢想。「意思是你有登天實力?怪了,有實力的你怎會混到發配下鄉?」
頓時,笑容凝在嘴角,他沉吟道︰「很多時候過度聰明是原罪。」
又是一部大宅門?都是男人惹的禍,搞來一堆女人天天《紅樓夢》,死完晴雯死黛玉,非要弄得涂炭生靈,民生不寧。
子瓔怒其不爭。「即使如此也不須矯枉過正,把名聲搞得體無完膚。」
出嫁之際姊妹上門添妝,她們不自禁流露出同情,連添妝都多上幾成,眾人認定慕容羲是佛地魔、藍胡子,認定她有命出嫁沒命回娘家。
不是姊妹認定有誤,而是他不珍愛自身,又不當將軍,哪來那麼多噬血因子?幾個紈褲打打架消消食便罷,他卻每每打得人斷手斷腳、傷重吐血,讓鎮國公夫人日日備禮處處致歉,日子過得忙碌而精采。
你說他傻不傻?既然討厭宅斗首腦,何必總給機會讓她表彰賢德呢。
嘴角浮上譏誚,他痞痞地勾動眉梢。「如果我說替天行道,你信不?」
有譏誚、有痞氣,態度吊兒郎當,明明是叫人咬牙暗恨的表情,可她卻胸口發悶、堵塞酸澀。
說不清是同情還是心疼,但認定他的暴力不是單純的意氣之爭,不是拳頭太閑,需要找幾塊小鮮肉來進行磨練。
轉身面對他,她捧起慕容羲的臉,目光無比認真。「我相信。」
這樣就……相信了?子瓔的回答不在他的預料中,是詫異也是驚喜。因為「相信」對任何人來講是再普通不過的事,對他而言卻難能可貴。
沒有人相信他,不管是父親、兄長、夫人或者親生母親,所有人都認定但凡出事,必定是他的過錯,是他骨頭里流著不安分的血液,是他身體里住著惡鬼,可是她竟然說相信?
不是客氣,不是敷衍,她的目光清澈,態度篤定,她的話出自真誠。
「為什麼相信?你沒听過別人對我的評語?」
是感動,但他的表情瞬間僵硬,嘴唇抿出一條堪比以尺描畫的直線,然而不經意間,他眼底透出小女乃狗般的……依戀,害得她的心髒被送進鍋里烹煮得軟糯。
肥女敕的手掌補上幾分力道,握住他骨節分明的手。
「听過,但我更相信親眼所見,賣姜漢子、余南和你沒有半分情誼,你卻為他們出頭,若非秉性良善,沒人會吃撐了替自己找事做。」
大概是她的話很暖,也大概是她的解釋鏗鏘有力,硬是把他的倔強化成繞指柔,于是眼底的嘲諷淡了,嘴邊的自嘲消弭……鼻子酸酸,他有想哭的沖動。
「但為什麼不用對待客棧掌櫃和孫壹堂的方式,找出證據揭露他們的罪行,為什麼要用暴力解決?」
事實證明,他沒解決任何事,只將自己的形象給賠進去。
「比起權勢,證據、正義不堪一擊,那群男盜女娼之輩不會講道理,官官相護,律法保護的是權貴不是平民。」他義憤填膺。
「情況有這麼糟糕?」
「當今皇帝仁厚,京城世家過著紙醉金迷的生活,一個個失去分際,他們視百姓如芻狗,認定自己是操縱生死的神仙,虐待下人欺辱百姓,非但不覺得慚愧,還沾沾自喜相互攀比。」
「官府不管嗎?」
「民不與官斗,只要不鬧出人命,誰願意和官府打交道?就算鬧出人命,幾兩銀子就能讓親人低頭認下,只是死者何辜?」
猶豫片刻後,子瓔問︰「國舅庶子董赫做了什麼?」
「他買許多小孩,拐騙不少乞丐,關在京郊的田莊里。」
「做什麼?」
「打獵。」
「以人為獵?」
他沒想到她的反應那麼快,苦苦一笑。「對,拿那些人當獵物射殺。」
「可惡!那種人只打斷他一雙腿,太便宜了,你就應該叫上我,讓我替你出謀劃策,我肯定能整得他生不如死,卻不知道自己得罪哪一路神仙。我的毒藥一大堆,一種一種試、試到天荒地老,他拿旁人當獵物,我就拿他當藥人。」她正缺人體實驗呢。
他樂歪了,握住她的肩膀,首度為這此事驕傲。
可惜那時他還沒認識她,要是早一點娶了就好,屆時夫妻倆合作,一手毒藥懲惡揚善、縱橫天下。
「其實不只打斷他的腿,我還殺光田莊里的下人,把孩子放出去,一把火燒掉那里。」
就是因為孩子們活著,鎮國公手里握有充足證據,權柄滔天的董國舅才沒辦法弄死慕容羲吧?否則只是小小庶子,沒有非保不可的必要性,畢竟鎮國公府里旁的不多,嫡子多到能組隊賽球。
「這件事你父親知道嗎?」
「知道。」
「他為何不把事情捅出去?屆時天子震怒,國舅爺位置也坐不牢。」
「不少高門大戶的公子都參加過狩獵活動,這一捅牽連太大,國公府得罪不起。」
「所以把你送回老家,是他們妥協之後的結果?」
「對。」在回應過後,周遭陷入一片沉默。
「有沒有想過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倘若你握有權柄,情況將會大不同。」
「什麼意思?」
「如果你有權,就能把一干惡人如數擒獲,逼出口供、面見天顏、昭告天下,若皇帝真如你所言那般仁慈寬厚,豈會坐視不管?
「再說那些被你放走的孩子,他們才幾歲,有沒有辦法在外面獨立生活?到最後會不會流落街頭,再度淪為乞兒,萬一踫到同樣的變態,是不是要再次重復同樣苦難?倘若你有權有勢,就能蓋起育幼院,將他們養大,教會他們做人與立足世間的本事,他們的人生將會大不同。
「也許你見識過臣官的丑惡嘴臉無心仕途,但你可以和他們不同,可以進御史台,可以獨木支林,把惡官面具撕扯下來,讓百姓看清他們的嘴臉,讓他們惡有惡報,而不是只動拳腳,搞搞殺敵八百自損一千的手段。」子瓔勸說。
是的,他也想過這些,但他更相信嫡母的手段,即便他有科考能力,恐怕剛報上名就注定名落孫山,既然結局都是失敗,何必做無謂之舉?獨木支林談何容易?
「沒用的,我家嫡母的兄長是當朝丞相,有他在,我永遠無法冒出頭。」
想當初他連國子監都進不去,義父給他找了間私塾,結果夫子被打得鼻青臉腫,親自歸還束修,嫡母打定主意要把他養得廢上加廢。
「還沒做的事怎能預知結果?即便千難萬難也要試過才能下評語。」
「從小到大我已經試過無數次,結局雷同。」
「但現在你不在國公府,你是自由的,再沒人能壓抑你。試試吧,為自己努力一把,旁人越是壓迫,我們彈得越高。」
看著她白女敕白女敕的臉龐,久久後不由失笑,為了說服自己上進,她很賣力吶。
臉突然朝她靠近,子瓔身子猛往後傾,警戒地看他。「你做什麼?」
「你居然沒有穿耳洞?」
笑了笑,子瓔直起身。「對啊,我怕痛,娘舍不得動手。」
「真好,有個疼人的娘。」他就沒有,他的娘恨他……
見他滿臉失落,她把自己的肥手塞進他的掌心中,不知怎麼安慰,只能轉移話題。「回家吧,我教你玩五子棋。」
他不知道什麼是五子棋,但他喜歡「回家」。
是啊,他有家了,他還是家里的頂梁柱,必須為他的妻子遮風擋雨。一笑,他又覺得自己強大起來。
*
這天清晨他打完拳正準備出門,卻不想被豬蹄給抓回來。「去哪里?」
「閑來無事,到處晃晃。」
「今天不行,你必須先去松土,等我把馬鈴薯處理好就帶過去。」她把鋤頭遞出去。
「我不會種田。」
「我雇村里幾位大叔大哥一起種,他們會教你。」
「我不。」
「你不去,就沒飯可吃。」
「隨便,反正滿村的大嬸娘、小嫂子都歡迎我去蹭飯。」
「不管,你非去不可。」
慕容羲嘻皮笑臉地朝她做個鬼臉,甩開豬蹄後大步往外跑。
耶!寄信去,他要告訴義父錢收到了,從此天寬地闊,他又是一尾活龍。男主外女主內,從今天開始身為老公的他,有條件給老婆吃香喝辣。
子瓔凝視他的背影與自己對賭,賭他秉性純良,俠義心重,不會放著自己和大叔大哥在田里忙,自己卻滿村子亂晃,也賭他是個吃貨,不會放著好吃的不吃,跑去將就他人廚房。
帶著三分自信,開始著手處理從里正家里帶回來的馬鈴薯。
她先把稻草燒成灰,避開芽眼處,將馬鈴薯切分成數個,再將切口處裹上草木灰,分裝入麻袋里。
一袋袋馬鈴薯放上借來的推車,再將綠豆慧仁湯搬到車上,運到自家的十畝田旁,幸好田地離家不遠,否則依她蹩腳的推車本事,肯定無法全須全尾安全抵達。
舉目望去看不見慕容羲的背影,她賭輸了,說不出口的失望,胸月復間沉甸甸的,有些喘不過氣。
呼……別失望、慢慢來,早就知道他有些執拗,哪能灌上幾碗心靈雞湯,就立刻從紈褲變男主。寇芹堯不也細細考察一年多,才決定收他為徒?
收起失望,她招呼大家用點心,再把說好的每人十文發下去,她雇的人多,又都是種田老手,泥土已經全部松開,挖成一壟一壟的。
「秋娘子別急著給,我們先把土疙瘩種完,再來領錢。」
「不必,說好只請你們松土整地的,吃過點心就能離開。」
「我們人多,松土這麼點活兒拿你十文錢,心里過意不去啊。」
「別這樣說,我們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往後還有很多事要麻煩各位大叔大哥,你們先回去吧。」
在子瓔的堅持下,他們把一袋袋馬鈴薯分擺在不同地方後就離開了。
看著開墾好的地,她深吸氣,頂著大太陽種植馬鈴薯。
慕容羲從鎮上回來,遠遠看見她彎腰在田里忙。
她沒戴斗笠,太陽把她女敕白女敕白的臉曬得通紅,雙手沾滿泥巴,衣服被汗水濕透。
慕容羲皺眉。她這是在干什麼,不是雇了人?人都到哪里去了?
不知哪來的莫名怒火,他快步上前,一把搶下她的鋤頭。「人都去了哪里?拿錢不做事嗎?」
「我雇他們松土,他們不但把土松完,還把田畦壟好,夠了。」
「那就再多花點錢,讓他們把馬鈴薯給種了不就完事?」
「第一,他們沒有種過馬鈴薯,要是種壞怎麼辦?第二,今天雇他們種,明天呢?繼續雇他們澆水、施肥、除草、收成嗎?」
「有何不可。」
「你啥都不做,什麼都沒學會,如何將它們推廣到各處,如何說服各地父母官鼓勵百姓種植,又如何解救百姓于糧荒?」
「你就這麼有把握,它一定能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