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浪平朝她伸出手,石影收回長劍後,便順著他手勢坐到他身側。
他拿起巾帕拭著她前額汗水,再從厚棉布里倒出一杯茶,讓她含入加了數十味能消散風熱、通氣暢血草藥制成的散劑後,再將茶遞到她唇邊。
石影乖乖地咽下散劑,捧著茶喝得一滴也不剩。
「為什麼這幾日吃這味藥時,便要喝茶?」她好奇地問道。
「茶葉能清熱涼目,服了更能加強這帖藥效。」莫浪平說道,關心地凝視著她。「舞了一場劍,頭會昏嗎?」
「不昏,只覺得痛快,身子許久不曾這麼舒暢過了。」她揚唇笑著,笑容仍是一貫的淡雅。
「你今日想起什麼了嗎?」他困難地從喉間吐出一道每日必問,卻又懼怕听到她的答案之問題。
「今日倒沒想起什麼。只是手一握到劍,有些招式便自己回到腦子里。」石影揉著他深深蹙起的劍眉,認為他實在過分擔心,便笑著對他說道︰「你別老是擔心我想不起所有事情,我現下這樣不也極為愜意嗎?」
他豈是擔心她想不出來,他是害怕她全都想起來哪。畢竟自己這種先斬後奏的行為,和強搶民女有何差別?
莫浪平臉色一陣青白,話自然也就不敢接了。
石影凝望著他,心情也隨之變得低落了些。
近來,他似乎愈來愈煩躁了。她幾次不經心回眸,總會看見他長眸底的風暴。他是因為她的病情始終沒有進展而憂煩嗎?他知道自己擰眉時間一日甚于一日嗎?
「其實……我昨晚又想起了一些事。」她輕聲說道,只想他開心一些。
「哪些?」莫浪平臉色灰白地握住她的肩,嗄聲問道。
石影耳根子微紅,壓低聲音說道︰「我夢到我們當時在金烏鎮的客棧里,你告訴我『其實,我倒真想瞧瞧你穿女裝模樣』,可我裝作沒听見……」
「沒錯!當初要不是因為你不知變通,怎麼樣也不肯吐實,我那陣子又怎麼會如此痛不欲生?」莫浪平說到這事時,還是忍不住大了嗓門。「你當初為何不直接告訴我,你是女兒身?」
「我怕。」她輕咬了下唇,對于這事原委倒是已有了記憶。
「怕什麼?我難道會虧待你!還是你以為我有斷袖之癖,知道你是女的之後,便不再想理你了。」莫浪平長眸瞪成牛鈴大眼,只要求著一個答案。
「我從小到大看著我爹的惡形惡狀,看著我娘的委曲求全,看著姊姊們因生為女子而被賣入青樓。日後,跟了赫連主子,知情男子可以周游天下,同樣話語,男子說來便有分量,我又怎麼有法子回復女兒身,讓自己低人一等呢……」她幽然看他一眼,長嘆了口氣。
「你甭拿我跟一般男子比較!你想行走江湖,我奉陪。你想看遍天下,正合我意。什麼婦德、婦言、婦行,我都當他們是個屁。」莫浪平一想到若是她能早點說出自己是女子身分,他們之間也不至于走得如此坎坷,嗓門不由地大了。
「我當時哪知道你會如何對待身為女子的石影?我畢竟沒見過你給其他女子好臉色哪。」石影一听他又在咆哮,連忙挽住他的手臂安撫著他。「先讓我把話說完。」
莫浪平長眸不悅地睜瞪著,卻還是閉上了嘴。
「幸好,你後來意外發現了我的女兒身,否則我是決計不敢開口說出我的女子身分,我們之間終究是要分開的。」石影揚眸看著他,淡眸里有著沒說出口的愛意。
這些日子來,莫浪平是怎麼待她的,她都點滴在心頭。男子該有的自由,莫浪平沒一分少給她。丈夫對待妻子該有的呵護,莫浪平更是發揮得淋灕盡致。
「總之,你不許再離開我了。」莫浪平握住她的肩,粗聲說道。
「放心吧,我答應過你,無論發生何事,我都不會離你而去的,對嗎?」石影捧著他的臉龐,認真地說完這話後,看他松了口氣,便隨口問道︰「那……我們還要多久才會到達赫連家?」
「你這麼急著想回去?你想起什麼了嗎?」他心下又是一驚。
前些時候,當她回想起兒時往事,而他派人給石雲送信時︰心里其實也是忐忑不安的,畢竟,似乎誰都比他更能理直氣壯地擁有她哪。
「我是有些心急啊,因為已經想起了赫連主子與寶姑娘模樣,我想知道那是否真實……」石影突然止住了話,目光專注地看著前方,定神聆听著。「有馬車朝著這里來了……」
莫浪平望著今日穿了一襲男衫的石影,只覺得她現下凜神模樣及沈靜臉龐,正是初識時他最常瞧見的淡然姿態。
細風吹起她束于腦後的長發,他心頭驀地一揪,覺得她像是隨時都要迎風飛走了般。
「石影……」他出聲喚她。
「噓。」她按住他的唇,看著前方——
前方宮道上出現一輛秋香色車輦,正慢慢地朝著他們駛近。
「石影!」車窗探出一張嬌美臉孔。
「寶姑娘。」石影月兌口說道。
「你認出我了?」馬車還沒停穩,朱寶寶便迫不及待地跳了下來。
石影一看見朱寶寶懷著幾個月身孕的嬌小身子,不要命似地往前狂奔,忍不住出聲阻止道︰「你跑慢些……」
「寶兒!站住!」赫連長風氣急敗壞地下車追趕,妻子卻已經抱住了石影。
「你沒事了。」朱寶寶抱著石影的手,眼淚滴滴答答地往下掉。「師父說你跌下山崖,我急得要命。可大哥說我有了身孕,一天到晚盯著我,根本不讓我遠行。我擔心得連覺都睡不好,每天晚上都哭……」
「我沒事了,別哭。」石影拍撫著朱寶寶的背,輕拭去她的淚水。
「你的傷好了嗎?記起一切了嗎?」朱寶寶急著問道。
「尚未記起全部,但我已經記得了你的樣子。」石影說。
「那你記得我大哥赫連長風嗎?你以前都喚他主子……」
「你吵什麼吵!她記得我便夠了。」莫浪平一看朱寶寶才來就巴著人不放,一股無名火頓時高升,立刻大跨步走到石影身邊,長臂一伸,便把她攬回了身邊。
石影也沒抗拒,由他摟著,並伸手將他臉上發絲拂回耳後,輕攏了幾下。
「你們……你們……」朱寶寶看著他們相依偎模樣,一口氣當場喘不過來。
赫連長風急忙扶住妻子,安撫地說道︰「別急,有事慢慢說。」
「我們在一起了。」莫浪平緊抱著石影,壓根兒不在乎還有旁人在場。
「你什麼時候知道她是女的?」朱寶寶哇哇大叫道。
「情不自禁時就知道了。」莫浪平粗聲說道。
「你……你不是說你幫我把脈時知道的嗎?」石影紅著臉,瞥了他一眼。
莫浪平這時才想到自己曾撒過的謊,嘴里于是含糊地說道︰「都是啦……」
「師父的意思是說,你當時以為石影是男的,對她霸王硬上弓,所以才發現了她的女兒身?」朱寶寶一對圓眸瞪得其大無比。
「對!避她是男是女,我就是喜歡石影,不行嗎?」莫浪平大吼一聲,長眸冒火地瞪著人。
「那你有沒有嘗到『暖香丸』味道?那是我為了幫石影調養月事而特制之丸藥,每一斤丸藥里都摻入了茶莊里最頂級的五色烏龍,只取其蘭、桂、蜜香,好讓她能口齒生香,卻又不能讓茶葉冷涼傷身,你都不知道那有多麻煩啊。我也是用心良苦,想讓有緣人能發現石影的女兒身啊。」朱寶寶興奮地拚命邀功著。
「原來那道擾得人心大亂的香味,就是你這家伙搞的鬼。」莫浪平翻了個白眼,沒好氣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