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來要求甚嚴的父親,對于允中的未婚妻一直十分滿意。伊稜是父親結拜兄弟柳文輝的女兒。
「還不曉得,柳伯伯也還不知道。」龔允中說話的語調沒有任何高低起伏。
「什麼時候的事?」龔廷山問。
「車禍前。」
「難怪。」龔廷山搖頭看著他。一向穿著得體的二哥今天竟然沒有扣上襯衫的第一顆鈕扣。
「為什麼分手?她有其他對象了?」龔希一鏡片後的眼光銳利。這些天晚上在陽台抽菸的人的確是允中了,允中向來菸酒不沾的。
「沒錯,她有其他對象了。」一直未曾對家人提起這件事,也許是早已習慣將心事放在心底吧?
「二哥,說實話,我有點火大。」龔廷山直截了當地望著龔允中。「你還把我們當兄弟嗎?事情過了一個月了,你卻一個字都沒提。」
「我並不想讓你們擔心。大哥和你手上現在都有好幾件案件在進行,你們不需擔這種額外的心。」龔允中平靜地說。
「是不是額外的負擔應該由我和廷山決定吧?」龔希一交插著雙臂,有些責難地看著龔允中。
「我們也許幫下上什麼忙,但是最少可以听你吐吐苦水。即是自家人,你為什麼還客氣得像外人一樣?
「二哥,我從來就弄不懂你在想什麼。修養好、脾氣好,不代表你就得把心事全擱在心里。像大哥一樣老板張臉也無所謂,至少我清楚他不皺眉時,代表心情還不錯。」龔廷山說起話向來不保留。
報允中動了動嘴角,看向對桌的兩人,眼中有著痛苦的掙扎。
「我也不希望自己如此,我覺得自己像個假道學的偽君子。」
「試著談談看。」龔希一嚴肅地說道。
報允中看著桌子,悲哀地發現他居然沒辦法回想起伊稜的臉龐。
他想的是華寧寧。這究竟是什麼原因?
報允中甩甩頭,揮去這些夜里腦中的凌亂夢境後,慢慢地說︰
「一個月前,當伊稜告訴我她有了男朋友,我的第一個反應是︰我丟不起這個臉。很迂腐的想法吧?其實,在那一刻間我是難過的。我難過我竟然沒有愛過伊稜,我難過我竟然可以微笑著祝福她。」他將臉埋入自己的掌中,沉重的喘息代表了他內心的不安穩。
片刻後,他又開了口︰「伊稜哭著跑走了,或許傷她最深的該是我不在乎的態度吧。我是個渾球。」
「那我就該是混世魔王了。」龔廷山咧了個嘴角,想起那一堆被他辜負的女人心。
「我們的情況並不相同,你和女人交往一開始就說明了一切只是游戲一場。而伊稜告訴我她和別的男人交往時,她可能只是想試試我對她的感情程度有多深。」龔允中自責著。
「女人,哼。」龔希一冷哼著。女人總是用「情緒」來思考,而不是用「大腦」。
報允中喝了口果汁,發現其他兩人都未對他的心態或行為下任何的斷語──
多麼自在的交談!仿佛自國中起,自己就開始把真正的想法擱在心中了,因為父親會否決掉任何與他不同的想法。
「柳伯伯還不知道這件事吧?我昨天踫到他,他還問起你怎麼好久沒和伊稜一塊出去了。」龔廷山說。
「打算怎麼解決?爸爸這邊要我替你說嗎?」龔希一起身拍了拍他的肩頭。
「等伊稜做出最後的決定後,再說吧。」他是該多擔待伊稜一些的。
「需要幫忙時,就開口說。還有,不要跟廷山一樣每天晚上都三更半夜才回家,你的氣色最近不是很好。」龔希一交代道,整了整領帶,打算出門與客戶會面。
「三更半夜回來?」龔允中疑惑地問道。
這些天他的精神狀況的確不是太好,但他不是總在十點而回家嗎?
「你昨天比我還晚回來喔。」龔廷山對二哥挑挑眉。「反正老爸出國,沒有人會嘮叨。你干麼一副震驚的表情?我十點約了人,先走了。大家今晚都早點回來,我們三兄弟好好聊聊。」
報廷山揮揮手,走出飯廳。
「我跟客戶有約,也該出門了。允中,你還好吧?」龔希一蹙著眉看著他稍嫌蒼白的臉色。
「我沒事。」龔允中極力做出平靜的表情。
「晚上再談。」龔希一不放心地又交代一次,才走出了家門。
砰!
報允中瞪著自己發紅的手。他現在在做什麼?
用拳頭捶桌子!
他哪來這麼大的火氣?他在發什麼脾氣嗎?
為什麼?
報允中用力扯住自己的頭發,不明白為什麼近來腦中常存在著大片的空白,就像一個夢游者總也不明白自己走過了哪些地方一樣。他掌控不了龔允中這個人。似乎──就從車禍發生了之後──
車禍之後,他的精神就十分耗弱。
夜晚的夢境,總是真實得讓他心寒!
他不只一次夢到華寧寧,夢到她厭惡的眼神、夢到她的長發飄然、夢到他強吻了她。
現實中,他只和她共舞過一曲。
報允中猛然站起身!餅多的猜想讓他頭痛欲裂。除了華寧寧之外,他的夢境全都是灰色的畫面,看不清楚人影,他卻清楚地知道每一個動作、每一個場景。
難道那些夢境不只是夢?為什麼大哥和廷山都說他日日夜歸,而他卻沒有任何印象?他只是──
天天夢到自己晚回家罷了。
報允中狂亂地推開椅子,大跨步地往大門走去。
經過玄關的鏡子時,他停佇了兩秒鐘,鏡面中一閃而過的邪佞眼神讓他心驚。
這個人是誰?龔允中瞪著鏡子中那屬于自己的幽深眼瞳。
這是精神錯亂的開始嗎?在方才那一瞬間,他為什麼覺得鏡中出現的人不是他?
報允中推開大門,狂亂的腳步踩過主屋前的綠地,拉開白色的雕花門。
他不想一個人待在家里!他需要新鮮空氣!他需要和人說話來證實他現在的意識是清醒的!
沒有目的地走在柏油路上,來往車輛警告的喇叭聲,讓他踏上柏油路旁專為行人設計的步道。
這是他熟悉的地方──獨戶獨棟的別墅、歐式的古典屋舍,安全考量的人車分道,陽光和暖地照在身上,幾聲遛狗人士的互相問候──
今天的早晨,和他過去數十年的早晨有著相同的空氣、相同的聲音。
報允中轉彎走入社區公園,突如其來的頭痛讓他坐上公園的台階。
車禍後並沒有什麼腦震蕩的跡象,有的只是偶發性的頭痛。他卻覺得那一次車禍後,他腦中的某部分開始出軌。
春風吹過衣袖,他的前方走來一個根本沒想到會在此地出現的人。
華寧寧。
她將一頭長發松松地束成發辮,一身飄然的白色衣裙在風中輕揚著,一束紅色的山茶花,是她全身最顯明的顏色。
她抱著那束花,緩緩地朝他的方向走來。踏上第一層階梯時,她並沒有特別看他,只當他是一個陌生的路人甲。
「你是真實的嗎?還是我在作夢?」在薄荷香即將遠離時,龔允中站起了身,攔住她的去路。
華寧寧揚起眼,有著淡淡的訝異,因為龔允中,也因為他所說的話。「龔先生,你好。」
也許因為他對她沒什麼興趣,對于龔允中,她並沒有什麼特別排斥或討厭的情緒,只是覺得他有些讓她熟悉的感覺。
「你──來這里做什麼?」他唐突地問道,眼神中仍顯昏亂。
「我來看一個朋友。」在回巴黎之前,探訪羅莎的墓地,算是與朋友敘舊吧?她將頗沉重的花束由左手換到右手。
「對不起,打擾你的時間了。」龔允中後悔自己剛才月兌口而出的無禮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