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我早就說杏姨是菩薩轉世,救苦救難了……」
專救他們這種色迷心竅的敗家子!嬌麗牽了牽嘴角,瞥見遠處盈盈而過的段紅杏,忙又道︰「可不是嘛!這洛陽城里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咱們‘怡春樓’的紅杏姨是最最溫柔、最最善良、最最大度、最最無私、最最——」
說得好累!目光一轉,她一甩羅帕,稍打在一直沉默不語的男子眼角,看他「哎呀」一聲,只嬌笑,「我說嬌棠、金公子啊,你們有沒有看到這兒有那麼一只傻傻的、分不出美丑的呆雁呢!」
金耀祖一怔,然後大笑出聲,起身推了推猶自發怔的同伴,「我說蘇兄蘇兄呵!你捧書常道‘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怎地今兒面前真坐了一位顏如玉,反倒傻傻地不開竅呢?」
被他一推,蘇伯玉乍然回神,回頭看了他一眼,慢慢收斂了心神。膩人的脂香讓他輕皺眉頭,暗悔不該因一時好奇而進了這號稱「洛陽第一」的「怡春樓」。觸目皆是庸脂俗粉,讓人失望得很。
他怔怔地瞧著面前以厚粉濃脂掩去本來面目的俗艷女子,下意識地再扭頭看向門口,撞上媚笑如絲,流轉似水的眼波,不禁慌忙回頭。心上卻恍惚泛上一抹空虛,就連他自己都不知,為何竟是掂念著剛才的驚鴻一瞥。
記得那女孩有著縴瘦的腰身、蒼白的面頰,而那種悲淒的神情更是與這「怡春樓」格格不入。
他淡淡地牽了下嘴角。
不知多年之後,那女孩是否也會敷上脂粉,一臉的媚笑,用無暇的青春美麗去換取閃閃的金錢與珠寶呢?
……
頓住腳步,段紅杏皺起了眉,風韻猶存的臉上流露著淡淡的厭意。以香帕掩鼻,她小心翼翼地提起裙擺。
春雪方融,未鋪青石的地上滿是泥濘。低頭看著繡鞋上一點污跡弄髒了比翼蝶的一雙翅,她越發不自在。待推門而入,見到寒兒蒼白的臉上那抹淡淡的嘲弄,更是不由得怒從心起。
這死丫頭!明知她愛干淨,卻偏不清掃院中的積雪,任它化作泥濘弄髒她的繡鞋。真是該打!雙眼冒火,她卻偏能堆起滿臉的笑,「寒兒,你考慮得如何?」
寒兒倚在窗前,半側了身,眸中帶著譏笑,「杏姨容得寒兒考慮嗎?」
段紅杏一笑,待坐下卻見桌殘椅破且布滿了灰塵。聳了聳肩,她慢條斯理地道︰「不是杏姨狠心,而是你娘的病容不得你作選擇……」目光閃爍,她接著道︰「若你舍得下,能不顧你娘的生死,那杏姨也不必白費心思為你娘倆著想了。」
「這麼說——杏姨你倒是在成全寒兒的一片孝心了?」唇角上揚,寒兒直直地盯著她,「這洛陽城中,怕只有杏姨一個人能把‘逼良為娼’的話說得這麼動听、這麼感人了。」
微泛怒意,段紅杏硬是壓下怒氣,只笑道︰「寒兒,你也知道你娘的病是不能再拖了,而咱們‘怡春樓’的生意也不是很好……」
「所以不能請大夫為我娘看病,更不能抓藥醫治,甚至不能多吃些食物進補……」她憤憤地看著她,終是年輕氣盛學不來虛偽以對,「杏姨,您對我們母女還真是慷慨呵!」
什麼慈悲心腸、救苦救難?!洛陽城人人稱道的善行也不過是個天大的謊言。
沒錯,段紅杏是在風雪中救了她們母女,但所做為何?她真是瞧不出段紅杏渾身上下哪兒寫了個「善」字。救下孤苦無依的母女,然後以威逼利誘的手段逼那年輕的母親出賣與靈魂,「這是惟一使你女兒衣食不愁,快樂無憂的辦法……」
她還真是善良!簡直堪稱「天下第一善」。她果真是衣食不愁,雖然吃的是殘羹剩飯,穿的是藍縷布衣,但這並不妨礙她的成長。她活了下來,從一個小貓一樣連哭都哭不出的嬰兒長成了一個令人賞心悅目的美少女,而她的母親卻已由一個風韻綽約的少婦變成一病懨懨的婦人。那日漸黯淡的笑容在深沉的暮色中是那樣的令人悲哀。
她真該感謝「善人」在母親病弱無法為其創造財富時,仍未狠心地將她母女掃地出門。只不過溫和地請人幫她們從裝飾華麗的房間搬到後院冷寂荒涼的柴房,以便母親能更好地靜養。甚至還如此大方、善解人意地給了她這樣一個盡孝心的好機會。她真該為此仰天大笑,或是跪伏在地叩謝大恩……呵!她的大恩人!
瞥了她一眼,段紅杏也不惱怒,只悠悠笑道︰「你放心,杏姨是不會勉強你的,你盡避慢慢地想,慢慢地磨好了……」她真的是不急,那癆病表死了對她只有好處。
眼楮噴著火,寒兒無法掩飾怒意。瞪了好一會兒,她猛地一甩頭,「還麻煩杏姨知會廚房,我娘晚上要吃人參炖雞。」
「好啊!沒問題。」段紅杏微笑,「從今以後,你就是我的女兒,你可看過娘虧待過哪個女兒了?」是絕不虧待任何一個還能為她賺錢的人。避開段紅杏伸過來的手,寒兒只冷冷地看她,「我想從今夜起,我娘可以睡得舒服點兒了……」
「當然。」半僵的手拂過油亮沁香的發鬢,段紅杏柔和的目光卻是不容抵抗的嚴厲,「只要明晚清倌人‘紅紗’姑娘肯見客,那什麼事都好商量。」
紅紗?!
她抬頭相望,只冷哼出聲。改了名字也好,她才不要那些色迷心竅的臭男人來喚母親用生命給她起的名字。
翌夜。
春來春來——因著那可人的嬌眼媚笑,這初春的寒意已隨香風消散無蹤。
令人醉——在這眾香國中又有幾個男人能保持那份清醒?
蘇伯玉不明白自己會為什麼鬼使神差似的又來到這令他生厭的地方。或許潛意識里他仍是想見那少女吧。
苦笑著,他起身拒絕了身邊艷女的挽留,又在門前擺月兌了熱情如火的糾纏,沿著曲折的回廊,將種種誘人綺思的歡聲媚笑通通拋在身後。
沒想到「怡春樓」也會有這樣寂靜的地方。沒有亮如白晝的燈火,也沒有亂人心的絲竹笑語。在這幽暗的角落,終可重見繁星。
他半合著眼,牽出抹笑。正自沉醉中卻耳尖地捕捉到一聲模糊的哭泣。他驀然回首,終于發現窩在牆角抱肩而泣的小人兒,「你——」他走近了幾步,還道是哪個受氣的小丫頭,不想少女猛地抬頭,一雙美麗的眼眸閃爍著火樣的悲怒與憤恨。
他跌撞了下,幾乎站不穩身。乍然撞入她比星月還亮、還美的眼中,有一種被燃燒的感覺。仿佛一截枯了一夏、經過一冬的死木在這春寒的夜中濺上幾點火星便熊熊燃起,一發不可收拾。他後退了一步,回過神才發現她竟是昨夜匆匆一瞥的少女。想不到那縴瘦的身子竟隱藏著火一樣的強悍。瞬間,便燃起他所有的熱情,擄獲他的心。
少女冷冷地瞥著他,毫不掩飾輕蔑與厭惡之情。這樣的冷遇卻只讓他溫然而笑,這世道,還有多少人不懂虛飾,不掩真實的情緒呢?看少女起身一步步後退,他急叫︰「姑娘留步——」
少女頓了一下卻不停步。
「請教姑娘芳名。」他是真的只想知道她的名字,而毫無半絲輕薄之意。但少女翩然而去似落花無聲,悄悄融入暗夜……
是無緣的邂逅?蘇伯玉只能苦笑。獨行許久,方自回到廳中。明亮的琉璃燈盞,映在眾人臉上,他卻看得模糊,反是那張在暗夜中愈顯蒼白的臉頰竟清晰地浮在眼前,揮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