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茫然若失,隨手接過酒杯,一飲而盡。
「一醉解千愁」?!他嘆息輕笑,絲竹嘈雜中突有一聲響亮的鑼聲。他淡淡皺眉,隨眾人的目光上望。
段紅杏立在二樓,半倚欄桿,風情萬種,「諸位大人、公子,各位等待多時的驚喜終于來了。有請咱們‘怡春樓’的清倌人紅紗姑娘。」
又一個待價而沽的女子!蘇伯玉看著身邊人人興奮的神情,只覺好笑。
紗幔——七色——重重——低垂。
隨著一道道紗幔緩緩拉開,人們的心皆如懸高崖。
最後一道紗幔,那神秘的絕代艷姬將現于眾人眼前。
段紅杏果然深諳男人的心理。這位紅紗姑娘必會是明早坊間流言的最佳女主角。
蘇伯玉笑笑,悠悠抬頭,卻突然僵立當場。
香花簇擁中,少女徐徐抬頭,夢一樣的眸子淡淡掃過,就已讓人為之迷醉。這是一個美麗的少女,淡施脂粉的嬌容猶帶稚氣的婉約。然而,讓他震驚的不是她的美麗,而是——她就是、竟是她呵!隱于夜色中的清麗如今竟也染上庸俗的脂粉。
他無法反應,只能呆呆地看著她在段紅杏的引領下彩蝶般地翩飛于場中。那甜美的笑在他眼中分明是僵硬的、麻木的。
酒,在無意識中一杯接一杯。辛辣的液體席卷著舌頭,沖刷著咽喉。他已分不清酒的優劣,也記不清究竟喝了多少。只覺得臉上越來越燙,連眼楮都燻著酒的辛辣,好像有些溫意。
而那滿場飛的花蝴蝶終于飛到他的身邊。
「蘇公子,您可是稀客呀!」段紅杏回身拽了拽紅紗,滿臉獻媚,「我說女兒呀!這位蘇公子可是咱們洛陽城人盡皆知的大才子。難得蘇公子肯賞光,可要多喝幾杯。」
紅紗依言接過碧玉盞,那張因被灌了幾杯酒而泛了桃紅的臉上浮上絕麗的笑,「紅紗敬公子一杯,還祝公子福祿安康……」
掀了掀眉,他不耐地搖頭,「別對我說這個兒,我不愛听。」不想見她虛偽的笑,那令他不自在,仿佛他也是那些迫害她的其中一人。
紅紗微怔,笑容僵在臉上,未及掩飾的難堪中夾雜著憤恨。
「啊——公子莫怪!這丫頭初次見客,招呼不周處還請公子海涵。」
蘇伯玉沒有說話,看她偷偷擰了紅紗一把,不禁揚眉。在她逐退紅紗前扯住她的手,看清她手背上的紅痕,他溫文的臉上隱現怒意,「不必費心,蘇某就要她!」
「這——」段紅杏賠笑道,「還有許多客人要見禮的,不如蘇公子稍候……」
她話未說完,蘇伯玉已冷然一笑︰「敢情是別的客人還比蘇某尊貴、比蘇某富有——是嗎?!」耳濡目染,饒是他生性溫和隨性,也將仗勢欺人的架勢學得十足十。
段紅杏面色一變,賠笑說︰「哪里……」
坐在一旁的金耀祖已訕笑︰「即使杏姨瞧不起咱這銅臭商賈,也不該得罪堂堂郡守之子呀!」
「哎喲!金公子這是怎麼說的呢……這來者皆是客,我段紅杏哪敢得罪財神爺呢?」再八面玲瓏、長袖善舞,段紅杏也只能苦笑,「就是跟天借膽,我也不敢得罪蘇、金二位公子呀!」一把將紅紗推到蘇伯玉懷中,她笑道︰「紅紗呀!娘的乖女兒,你可得好好替娘向兩位公子賠罪,讓他們快快消氣呀!」
「女兒知道,媽媽放心好了……」虛偽原來是很好學的。不過一日,她不是也可綻出那樣虛偽的絕麗嗎?眼波流轉,染了鳳仙花汁,泛著幽香的指搭在他的肩上,她撒嬌地半靠在他身上,吐氣如蘭,媚笑如絲。
「紅紗陪公子喝一杯如何?」醉翁之意豈在酒?!男人何曾貪得那一杯半杯的酒,所圖的無非是女人的醉罷了。早知道的!但這已是她無法擺月兌的命運。
「紅紗先干為敬。」舉杯,她的笑透著淡淡的哀傷。酒入月復,是苦的淚,她的眼染上朦朧的醉意。蘇伯玉沒有說話,只將杯中酒一飲而盡。他的鼻充溢著廉劣的脂香,眼中映著虛偽的笑,面對曾令他心動的她,他真的無話好說,只能一杯接一杯地陪著她將酒倒入口中,流入月復內……
笑語鶯歌在無聲的對飲中漸漸消退,隱作遙遠的背景。他的眼中只有半醉的她。她喝,他也喝;她笑,他也笑;她哭,他也哭。酒力上涌,仿已陷入忘我之界。第一次,他放肆大笑,縱聲大哭,全不顧他人的眼光——直到終醉得無知無覺。
這是陌生的床榻,柔軟的絲被摩挲著赤果的肌膚,有點兒癢,淡淡的女兒香自鼻間浮餅,入目的是她光潔如玉的背脊,讓他的臉「刷」地紅透。昨夜的瘋狂放縱在他腦中如走馬燈樣地轉,眼中閃過溫柔、羞愧、氣惱……
昨夜,他可是傷了她?撫過她如雲的秀發,戀著她的體香與溫暖,他沉醉于席卷而來的情潮,放任自己許下一個可能很難實現的承諾︰「嫁給我——我會給你一生一世的幸福!」
如扇的睫毛輕顫,他卻沒有發覺,只听到門外的輕喚。
「蘇兄,該回去了。」
他皺了皺眉,回望時卻溢出溫柔,「等我……」
披上衣出去,他只平靜地對一臉曖昧的金耀祖道︰「走吧。」
腳步漸遠,她動了一下,一滴淚緩緩滑落。她擁被而起,茫然的目光落在被單上的血跡上。
墮落風塵,失去童貞早已成必然,還有什麼好哭的呢?她抱著肩抵著膝蓋,低垂的唇未及揚出嘲諷,淚水已潸然而落。
如幽靈一般,她游蕩在漫漫春雨中。這是洛陽城的第一場雨,她卻是陷入無止盡的寒冬。雨打濕了她的發她的衣,惟一干涸的只有她的心。雨水打進口中,澀澀的像是淚的滋味。在這無人的小院,所有的做作矜持都化為痛苦的嘶聲,「娘——」頹然跌坐在地,她再也無法止住賓滾而出的熱淚。
她出賣了與靈魂,卻只換來了母親短暫的安怡。終是無法挽回母親的命呵!多諷刺!當她把初夜輕易地許給了一個陌生男人的同時,她的親娘卻徘徊在生死邊緣。她的刻意掩瞞如同虛設——在這處處勾心斗角的地方哪來的真正秘密呢,反讓母親心力憔悴,了無生意。
母親悲傷的目光仿佛是一把尖刀狠狠戳在她的心上。那時候她真寧願母親撲向她,抓她、打她、咬她,她反倒舒服些。但母親卻只是用顫抖的手輕輕握住她的手,對她說︰「活下去!不論生活多麼艱難多麼痛苦,都要活下去。請你連同娘的那一份一起活下去……」
這是她的母親——在她初生時以體溫在冰天雪地保她活命、為她出賣自己的母親,即便在生命的最後都堅持要她許下一個「活下去」的承諾。
她真希望自己在當時沒有點頭沒有發誓,那樣她就可以隨著母親同歸虛無。而不是這樣讓承諾像副枷鎖帶著母親的愛將她牢牢禁錮。
一副薄弊,一?黃土,從此天人永隔。為母親送行的人只有她一個,而她的身後則是押送監視她的保鏢。所有人都怕極了她在釘棺剎那的瘋狂。可她不要就此與娘永別啊!黃土飛揚,落在棺上,她眼中好像也吹進了灰塵,止不住流淚。不知哪來的蠻力,她掙月兌半扶半扯著她的漢子跳進坑中,黃土落在她的頭上、身上,她卻似無覺,只扒著棺上黃土,嚎啕大哭,近乎瘋狂地發泄心中淒苦。
那天,她是怎樣被帶回怡春樓的,她已記不大清。段紅杏卻從此將她圈在怡春樓小小院牆內,再也不肯讓她出門半步。她哭、她鬧,只求再往母親那位于西郊的孤墳,卻沒有人肯沒有人敢放她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