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當然不是啊。
院子里有石桌,飯好了,主僕兩個就坐在石桌邊一起吃。
粟米粥,蔥花餅,外加一個拍黃瓜,一碟醬菜,簡單、樸實、管飽。
沈琪瑄因為吃得少,向來撂筷子比較早,張勝飯量雖大,但吃得快,倒不是太拉長用餐時間。
「少爺,我打听了,今兒鎮外青陽山下有廟會,去逛逛不?」不等他家那懶骨頭嬌少爺拒絕,張勝跟著又說︰「多走動走動對身體好。」
「行吧。」沈琪瑄不是很情願地點了頭,然後收拾了碗筷去洗涮。
家里缸里的水幾乎總是滿的,就算一時少了,只要老僕有空,很快就會把水挑滿,跟有強迫癥似的。
果然,等她收拾好廚房,他們離家之前,家里的水缸就又都滿了。
行吧,也算是個好習慣。
出門嘛,男裝到底更方便些,所以沈琪瑄又換上儒衫變成了一個眉目清俊的俏書生,張勝套好馬車,拉上自家主子慢悠悠地往鎮外晃。
青陽山是這里遠近馳名的地方,山上有寺廟,有道觀,還有庵堂,挺齊全。
觀名青陽觀,在半山腰,佔地規模不算小;寺名青陽寺,在山頂,較青陽觀規模要小些;庵名青陽庵,位于青陽觀和青陽寺之間,是三者之中規模最小的。
但三家香火都不錯,每逢初一、十五山下都會有廟會,附近的百姓會來趕廟會,通常都會很熱鬧,今天也不例外。
沈琪瑄主僕兩個出門的時候就不早了,路上走得又慢,到青陽山下廟會集市時差不多都要到飯點了。
張勝甚至覺得少爺就是掐著飯點來的。
這邊因為經常有廟會,山下也是有酒樓、茶樓和客棧的,平時亦不會缺少客源,好多來上香的香客便經常會光顧落腳。
將馬車寄存到客棧,主僕兩個就去逛了。
廟會上貨物琳瑯滿目,看得沈琪瑄雙眼放光,她倒也知道手中銀錢有限,必須節制,不隨意購物,主要是逛個熱鬧。
逛得累了,飯點到了,兩人便就近在一處面攤坐下,要了兩碗面。
純手工,無機械,現場制作,吃的就是那口原汁原味,澆頭不夠還可以再加,老板是實在人,浦汁不是那種念死人的咸。
沈琪瑄等面上桌,直接先挑了兩筷子到老僕碗里,沒吃蒜,只往碗里加了杓辣椒。
七月分雖然入秋,但事實上還是滿熱的,尤其是中午吃熱湯面的就尤為考驗人,幸好她有帶折扇,一邊據風一邊吃,沒花太長時間就吃掉了自己那份,然後,便悠閑據著風坐在一邊等家中老僕。
張勝吃一碗不夠,又加了一碗,她由衷感嘆胃口真好!
這幾個月跟著老僕風餐露宿,不但學了不少走江湖的技巧,還學會了騎馬和趕車,估模著就算這老家伙哪天不告而別了,她都可以自己獨自跑江湖了。
當然了,這是玩笑話,跑江湖她可真沒那興趣。
但不得不說,身子骨經過這一番磨礪是比以前強了些,同時她也比以前黑了些。不過,等過個冬天,應該就又白回來了。
挺好!
帳是老僕結的,出門在外得講尊卑——老家伙自己說的。
飯後百步走,活到九十九,主僕兩個慢吞吞順著人群往山上走,半路還在歇腳亭坐了會兒。
「少爺,你這體力是真不行啊,這才走幾步路。」張勝日常吐槽。
沈琪瑄已經是死豬不怕開水燙,眼皮都沒搭他一下,理直氣壯地說︰「少爺我是用腦做事的人,不像你那麼皮糙肉厚的有什麼好奇怪的。」
「好歹平時多鍛煉一下,也不至于爬個山三步一停,五步一歇的。」
「過分了啊。」沒有這麼夸張形容的,三步一停五步一歇,林妹妹都不會這樣吧。
說歸說,張勝還是將一個水囊遞到了她面前,「少爺,喝口水潤潤嗓。」
沈琪瑄拿過去喝了兩口,塞好塞子又遞還給他,張勝再次掛到自己腰上。
順著山道往上,半路有處茶棚,登山的百姓走得渴了便會花錢買碗水喝,沈琪瑄忍不住朝老僕瞥了一眼。
張勝笑呵呵地說︰「少爺是講究人,哪能隨便喝外面的茶水。」
沈琪瑄撇嘴,又拐著彎諷刺她,呵,她怕嗎?
兩人于是沒買茶水,直接到了青陽觀,青陽觀外人不少,沈琪瑄抬頭多看了一會兒匾額上的「青陽觀」三字,有些神游。
未來她多半還是會當個在家居士,好歹是個不婚的借口嘛。
跟著人潮進了觀,在三清寶殿上過香,她帶著張勝在觀中四處閑逛。
觀中景致倒也清幽別致,古木蔥郁,是個夏日避暑的好地方,兩人信步走到一處涼亭不遠處,有人在內對弈。
一人青衫方巾,兩鬢霜白,胡須花白,氣質儒雅,像是那種飽讀詩書之人,另一個是中年清瘦道人,頻下三縉青須,很有仙風道骨的風範。
老文士身後垂手站著位青衣老僕,亦是兩鬢斑白,瞧著比文士要老上一些。
沈琪瑄在不遠外駐足片刻,不欲擾人清靜,便打算就此離開,不料涼亭中的那位老文士卻在這時開口——
「你過來。」
被點名的沈琪瑄一頭霧水,忍不住用手指自己,滿是疑惑,「我嗎?」
「對,就是你,過來。」
念在敬重長者的分上,沈琪瑄听言走進了亭子,朝里面對弈的兩人作了一揖,「晚生見過老先生,見過道長。」
文士捋須而笑,有幾分贊許,「還算有禮數。」
沈琪瑄心中越發狐疑,總覺得對方有極大可能是認錯人了。
「不知老先生喚晚生前來所為何事?」人家不說她只好自己主動問了。
文士指了指面前已下過半的棋局,「你來接著下。」
「晚生不善棋道,不敢獻拙。」
文士不以為意,「反正已是一盤殘局,你隨便下即可,不用有什麼負擔。」
沈琪瑄猶豫了一下,又作了一揖,「那晚生就獻丑了。」
棋局果是殘局,卻非勝負已分,反有幾分膠著之意。
沈琪瑄左手捏住右袖口,然後提腕捏子而落,老文士目露贊許,緩緩點頭。
幾子落盤,勝負已現雛形,中年道人笑著搖頭,「是貧道輸了。」
「晚生莽撞,道長莫怪。」沈琪瑄長揖一禮。
「無妨無妨,少年人棋力驚人,乃是意外之喜啊。」
在幾人寒暄之際,又有對主僕走到亭外,是書生書僮的標準搭配,那書生十七、八歲的模樣,錦衣玉簪,相貌堂堂,看衣著家境明顯要比沈琪瑄這對主僕好上很多,但雙方站在一起,沈琪瑄這對氣勢上卻要反勝一籌。
那書生在亭外三步站定,躬身朝著文士行禮,「學生江川見過沈老大人。」
原本面帶笑意的老文士臉上笑意一下收斂,皺眉看向亭外的書生,「你是江川?」
「學生正是江川,前些日子曾經拜訪過老大人,只是未能見面。」
沈停雲轉向一旁的沈琪瑄,「你是——」
沈琪瑄微笑執禮,「晚生只是路過的。」看吧,果然是認錯人了。
沈停雲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最後心中嘆了口氣,對站在桌邊的沈琪瑄說︰「你是個知禮的。」
沈琪瑄並不在乎這場烏龍,笑著作揖道︰「晚生就不打擾老先生和道長的雅興了,就此告辭。」
沈停雲和道人都對她捋須點頭,沈琪瑄從容退出涼亭,然後走下台階。
「冒名頂替,君子不為。」江川在兩人錯身而過時,忍不住忿忿輕言。
這話落到沈停雲耳中,他眉頭又是一皺。
沈琪瑄都懶得搭理這種腦子有坑的人,充耳不聞,徑直走向等在一邊的家中老僕,「張叔,我們走吧。」
「少爺,咱們要不要再往山上走走,去寺里上炷香求個簽?」張勝興致勃勃地提議。
「求什麼?」
「求姻緣啊。」張勝一臉操碎了心的樣子,「少爺一年大似一年,千萬不要學老奴打一輩子光棍,這不好。」
沈琪瑄用力握了下扇柄,一臉和善道︰「我終于明白你為什麼至今還打光棍了。」
「為什麼?」張勝不恥下問。
「因為你長了一張嘴。」嘴賤啊。
「少爺,你這樣戳人心窩就不厚道了吧。」
「張叔啊。」沈琪瑄停步,一臉真誠對老僕說,「像少爺我這樣厚道的主子不多了,要懂得珍惜啊。惜福,福才長久。」
「少爺,謙虛,要謙虛啊。」
涼亭內的沈停雲和道人對視一眼。
道人笑言,「不想卻是個性情跳月兌的。」
沈停雲則一臉欣慰地說︰「有什麼不好嗎?」
道人點頭,「挺好的,少年便該有少年的心性。」
江川一時被晾在了亭子外,亭里的人不理他,他既不敢開口,又不敢走,說不出的尷尬。
沈琪瑄在家中老僕的攛掇下,到底又爬到了山頂進了青陽寺。
爬山這活兒果然不適合她,她在寺里一處台階上坐了好一會兒才緩過勁兒來。
氣喘順了,挑了幾處大殿,上了幾炷香,沒求簽。
人長得好看,就難免惹人側目,尤其是這種眉目清俊的翩翩少年書生,那惹來的秋波是一個接一個,畢竟廟會上懷春少女總是不缺的。
張勝跟在一邊幸災樂禍地笑,沈琪瑄連半眼都不分給他,只管大步流星往山下走。無巧不巧的,在半路沈琪瑄主僕又遇到了先前在青陽觀中見過的老文士。
「也是有緣,陪我這個老頭子走走吧。」沈停雲笑呵呵地說,一臉和藹。
「長者不棄,晚生自當從命。」
沈停雲點頭,跟她一邊走一邊聊,「你不是我們本地人吧。」
「嗯,剛在這里落戶沒幾天。」
「听口音是京城人氏?」
「嗯。」
「我們這邊山清水秀,是個居家的好地方。」沈停雲頗有些王婆賣瓜的意思。
「是呀,就是看中了這片山水靈秀,才決定在此落腳的。」沈琪瑄言語之間俱是真誠。沈停雲笑道︰「年紀小,說話倒是滴水不漏。」
「長者面前,焉敢不小心應對。」
「老夫姓沈,家在離此不遠的沈家莊,小友有暇不妨到家中一坐。」
沈琪瑄難得沉默了片刻,然後帶著些赧然開口,「老先生,實不相瞞……」話音頓時往下壓了又壓,才道︰「我是個姑娘啊。」
討教學問什麼的,就不必了吧,她又不考狀元。
沈停雲腳下一晃,差點兒拐到,還好身邊的沈琪瑄伸手扶了他一把。
他睜大了眼,仔細打量了她一遍,「姑娘?」
「啊。」她點頭。
沈停雲有些惋惜,「難得這麼有老夫眼緣的。」
「老先生,重男輕女不好吧。」
他瞥了她一眼,「那你是能去考個秀才舉子回來?」
「不怕死的話也不是不行。」
沈停雲無奈,又覺得有趣,果然是個性子跳月兌的。
雙方在山下分道揚鐮,臨別時沈停雲說︰「有空你還是可以到我家來和我手談幾局的。」
沈琪瑄從善如流,「好的,有空一定拜訪。」
對自家少爺這種敷衍的承諾,張勝打內心是鄙視的,畢竟少爺太懶太宅了。
河畔楊柳依依,樹下釣者比鄰而坐。
一老一少,各自專心致志盯著水面,等待著上鉤的魚。
輕風拂水,波瀾微生。
「魚魚魚……張叔,幫我拉竿……」
在一個梳了一條烏黑長瓣的紅衣少女連呼帶喚手忙腳亂的咋呼聲中,樹上落下一條身影,眼明手快動作流暢地一把扯住魚線,隨手一甩,一條一尺來長的魚活蹦亂跳地落到了不遠的青石板路上。
張勝走過去將魚揀起,扔進一旁的水桶中,又轉向自家少爺,「少爺,您這細胳膊細腿兒的,釣條稍大點的魚就不知道是誰釣誰,實在不行咱往腳上綁兩沙袋咋樣,壓秤。」
沈琪瑄不高興嗔了聲,「滾。」
「好咧。」張勝又躍回了樹上,繼續窩到之前靠坐的樹相上。
坐在一旁的藍衫老者捋須輕笑,「瑄丫頭,那老家伙也沒說錯,你以後是得多吃些,有重量些才好。」
沈琪瑄朝天翻了個白眼,沒好氣地說︰「是我不想長膘嗎?我每天除了吃飯都盡量不運動,不就為了多長點肉嘛,它不長我能有什麼法子。」
「你每頓飯吃得跟喂鴿子似的,能長什麼肉。」沈停雲一臉不敢苟同。
說到這個,沈琪瑄就不免氣悶,「我的胃就那麼點大,有什麼辦法。」
沈停雲搖頭,「真不爭氣。」
這是爭氣不爭氣的問題嗎?
沈琪瑄將釣鉤再次拋入河中,往老人身邊挪了挪馬扎,「您老那麼閑,在家鄉都沒幾個親朋故舊嗎?怎麼有工夫跑來陪我釣魚啊?」
沈停雲盯著河面,悠然道︰「小友也是友啊,是不是,瑄丫頭?」
「話是這麼個話,不過啊——」沈琪瑄一本正經狀,「不是我嫌棄您啊,丁憂在家的官老爺,跟我們江湖人可半點兒不搭。」
「曖,別這麼說。」沈停雲一臉的不以為然,「好端端的大家閨秀非標榜自己是野丫頭,圖什麼?」
「鬼的大家閨秀。」沈琪瑄一臉嘲諷,「一文不值。」
沈停雲卻是樂呵呵的,「你愛怎麼說就怎麼說,隨便說。」
他這麼說,她反而就不想說話了。
沒听到小姑娘的反駁聲,沈停雲扭頭看了一眼,就見小姑娘坐在馬扎上百無聊賴地甩著自己的瓣尾,眨巴著眼楮看河水。
小姑娘大約是不會自己梳發髻,著女裝的時候,經常就是簡單地梳一條大麻花瓣,連朵絹花都懶得簪。
清清爽爽,干干淨淨的一個小姑娘,也不知到底遭遇了什麼事,孤身流落異鄉。
「家里怎麼不買個小丫頭,好歹幫你梳梳頭。」
沈琪瑄甩著瓣尾,感傷地道︰「身邊的人多了,是人是鬼都不知道,何必給自己找那麻煩。」
沈停雲一時無話可說,察覺她心情低沉幾分。
說著她好像就想到了什麼,扭過臉來,「沈老先生,你好意思說我?你家里也沒幾個伺候的呀。」
沈停雲實事求是地說︰「比你這三瓜兩棗的要強得多了。」
「哈。」
看她重展笑靨,沈停雲轉回目光,盯著河面道︰「我呀,馬上丁憂也要期滿了……」
沈琪瑄搶答,「那就預祝老大人老驥伏櫪,再攀新高。」
「你這提前告別會不會早了點?」他沒好氣地瞥了她一眼。
「早晚的事,提前說了,省得到時候我忘了。」
「小小年紀記性就這麼不好了?」
「沈老先生,整天用腦很累的,我呢,如今就一個目標,混吃等吃,努力養膘,爭取不讓風一刮就走。」
「真是好大的追求。」沈停雲忍不住調侃。
「那必須的。」沈琪瑄一臉驕傲。
沈停雲一下就被她的表情逗得開懷大笑。
他為官清貧,妻女早逝,老母高齡過世後,他回鄉丁憂,族人倒是不乏勸說他從族中過繼一子以承香火,好老來有所依傍。
然而世態炎涼,人心難測,是否後繼有人,他以前倒不怎麼在意。可跟這瑄丫頭相處久了,他倒真的開始有那麼點兒想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