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說她覺得別扭,就連易慎人自己都覺得有些不習慣。
易慎人慢條斯理地吃完碗里的飯,發現他替她添的第二碗飯也吃得差不多了。
「再來一碗?」他問。
習慣了她的沉默,易慎人不期望她會有所回應,但令他驚訝的是,猶豫半晌之後,她竟輕輕搖了搖頭。
冷靜無波的眸子浮現詫異,她卻依然低著頭不肯迎視他,像是在填飽肚子後又重新有了與他對峙的力氣。
「我帶你到你的房間去。」他站起身,一派公事公辦的語氣。
小人兒跟著起身,默默地跟在他後頭,緩慢的腳步看得出一天下來的疲憊。
帶她走進書房旁的一間客房,里頭的床單、枕頭,所有一切她所需的東西,都已經由艾芸打點妥當。
「這就是你的房間,床單、枕頭、被毯都是剛換的,衣櫥里也有你的衣服,盥洗用具都放在浴室里,若有其他任何需要的東西再告訴我。」他有條不紊地交代。
她有些拘謹的站在原地,僅是點點頭。
「很好,那麼晚安了!」有禮地道了聲晚安,他轉身準備離去。
「對了——」臨出門前,他突然又轉過身來。「我的私人秘書每天早上固定會過來一趟,有什麼需要,你也可以直接告訴她,她會替你處理的。」
她又飛快地點了一下頭,像是巴不得他快點離開。
投下最後一眼,他轉身帶上門。
梁尋音僵立在原地,許久才敢任由目光朝房間四下打量。
純白的色調讓房間看起來顯得格外清爽,整個房間里唯一的明亮顏色,是床上那一整套的粉色碎花被套及床罩。
她移動有些發麻的雙腿,慢慢走到床邊,小心翼翼地坐下來。
窗戶緊閉的房間里彌漫著暖烘烘的空調,但她仍覺得有股止不住的寒意拚命往骨子里鑽。
她和衣在床上躺了下來,緊緊抱住自己,在這寂靜的夜里,安靜得只听得見自己微薄的呼吸聲。
在永無止境的死寂中,她忽然听到一聲壓抑的嗚咽,像是小動物迷失了方向正無助地哀鳴。
好一會兒,她才發現那個聲音是從自己的口中發出來的。
梁尋音倉皇咬住嘴唇,阻止自己發出任何聲響,此刻她最不需要的,就是任何人無濟于事的關懷。
閉上眼,她將自己沉浸在思緒的最深沉。
唯有遺忘自己,她才不會再有任何的感覺——
第二章
辦公桌後,易慎人翻開桌上一本卷宗,仔細翻閱里頭幾十張密密麻麻的資料,眉頭蒙上一層凝重。
梁尋音,一九八七年十月二日出生于台北。
案親是大學教授,母親是鋼琴老師,無兄弟姊妹。
目前就讀T大外文系二年級——
看完資料,易慎人已經把她單純到宛如一張白紙的身家背景全都記熟了。
她有著良好的家世背景,還是唯一的掌上明珠,但奇怪的是,她身上嗅不出一絲倍受寵愛的氣息,卻反倒像個被冷落在路邊的小可憐。
上頭還附了張照片,那是一張很普通的全家福,卻十分耐人玩味。
她的母親是整張照片的焦點,留著一頭直亮烏黑的長發,笑容燦爛而耀眼,擁有音樂家特有的清新月兌俗氣質,就一個母親而言,她美麗得令人難以置信。
一旁的父親斯文儒雅,眼神中帶著嚴肅,兩鬢已經染上些許霜白,資料上寫著梁氏夫妻相差五歲,但就照片看來,卻像是差了十五歲。
兩夫婦身旁是表情一如父親嚴肅,臉上沒有半點笑容的梁尋音,照片中的她穿著知名高中的綠色制服,僵硬地站在父母身旁。
這是他第一次看清她的長相。
頂著一頭清湯掛面的短發,她有一張標準的瓜子臉、清秀干淨的五官,一雙眼眸出奇的大卻毫無神采,漂亮的嘴唇抿得死緊,像是被硬逼著拍了這張照片似的。
她長相清麗,但無論是誰看了這張照片,都會同意她跟美麗的母親相差甚遠。
依照律師敏銳的直覺,他感覺出這個家庭有些不尋常。而其中最不尋常的是,她十歲以前的資料完全空白,所有的紀錄都是在十歲之後,就連照片都寥寥可數。
「天啊,兄弟,你變成全國知名的人物了!」
一個突如其來的聲音遽然打斷他的冥想,一抬頭,一名俊朗男子像陣旋風似的卷進了辦公室。
「我看到新聞了,你昨天帶著那個女孩走出看守所,一夫當關的氣勢簡直比阿諾還像英雄。」男子夸張的比手畫腳,隨即一跨坐在他面前的椅子上。
「我是個律師,不是英雄。」他不冷不熱地回道,順手將資料夾放進抽屜里,打開了手提電腦。
「好、好,你是鐵面無私的律師,英雄由我來當比較合適。」任士熙笑嘻嘻地開起玩笑。
「你不是那塊料。」一記毫不留情的重擊,把任士熙打得眼冒金星。
這男人會不會太不留情面了,好歹他們也算是患難之交啊!
「兄弟,你還真是一點情面也不留啊!」任士熙悻悻然嘟囔道。
「別忘了,我是律師。」他回答得干脆俐落。
「對,你的易氏字典里找不到‘情面’這兩個字。」他了然于心的補上一句。
挑眉看他一眼,他的目光又再度回到螢幕上,臉上的表情依舊沒有半點波動。
「唉呀,管他律師還是英雄,反正你出名了,或許以後咱們事務所不但可以替人打官司,還可以兼做保鑣生意。」
「如果你是來閑嗑牙的,那你可以走了,我正忙著。」一句話,不留情地驟然打斷任士熙的長篇大論。
「我當然不是來閑嗑牙的,身為事務所的合伙人,我有義務來了解你那件公設辯護人的案子。怎麼樣?昨晚還好吧?」前頭說得慷慨激昂,後面卻又立刻湊上小耳朵,一副準備打探八卦的嘴臉。
「我應該要不好嗎?」易慎人抬頭掃了他一眼。
他無趣得讓人恨不得狠狠揍他一頓,好讓那張冷靜到幾乎讀不出半點情緒的臉孔有點表情。不過身為同學兼事業合伙人,他早就習慣他這硬邦邦的德行。
打量著眼前專注埋首在電腦中的男子,任士熙還是忍不住搖頭驚嘆,他竟會跟這麼個奇男子相交這麼多年,還成為事業上的伙伴。
這個男人絕對是個傳奇!
他擁有極高的學歷、令人尊敬的律師職業,有著不可思議的清晰頭腦。他謹慎嚴肅、冷靜寡情,從來不談愛、不談情,他對痛苦的忍耐力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
任士熙還清楚記得,當年他們在英國牛津留學時,易慎人有次滑雪受了傷,目睹自己幾乎斷成兩半的腿骨,卻連眉頭也不皺一下,他就知道這個男人堅強的程度讓人難以想像。
他的字典里沒有「也許、如果、或許、可能」這些詞匯,他的生命只允許「絕對」。他生命僅有的信念就是工作,唯一依賴的是法條與原則,任士熙甚至毫不懷疑,他的人生早已規畫成鎮日被工作填滿的工作機器,再也容不下任何東西。
偏偏這個男人卻是他最好的麻吉兼兄弟,他忍不住搖頭嘆氣,怪造化弄人。
「我的意思是說,她還配合嗎?有沒有大吼大叫、鬧別扭之類的,據說現在的七年級生都很難搞,要伺候她們比伺候大明星還要難。」
一個深沉憂郁的身影自腦海一閃而逝,正在鍵盤上的手停了一下,隨即才又繼續動作。
「還算配合。」他淡淡答道︰「目前沒什麼問題。」
點點頭,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任士熙整個人趴到他桌前,兩眼炯炯有神的盯住他。「說真的,你認為是那個女孩殺了自己的母親嗎?或者——那女孩是替她父親扛罪?」同樣身為律師,任士熙自然有他獨到的判斷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