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樓的加護病房,一共有10間,她一間間地找,直到第八間才看見外面的資料卡上寫著——「默未傾,19歲,病因︰樓層爆炸時被硬物砸傷,多處骨折,腦部受損嚴重昏迷。主治醫生︰聖彼得‧羅恩。
一個看起來非常疲憊的護士趴在桌上睡著了,她認得她,她是海倫。十年前就是這位護士照顧她的,沒想到十年後換她來照顧他。
程沉走到加護病房前,隔著玻璃往里面看,里面的光線很暗,只留了幾盞壁燈,昏昏幽幽的,依稀可以看見一個人全身纏著紗布躺在床上,鼻上罩著氧氣罩,手和腿都插滿了管子。情形和她十年前所經歷過的一模一樣。
這是報應嗎?是老天終于听見了這麼多年來她內心的怨恨和呼喚,所以故意布下這麼一劫讓他也嘗嘗她曾經吃過的苦?可是……可是……她已經原諒他了啊,早在爆炸那刻他將她撲倒用自己的身體保護她時,所有的過往所有的恩怨都隨著樓層的倒塌灰飛煙滅,再不存在!
她已經不恨他了,她不恨他,為什麼還要讓他變成這個樣子?
手按在玻璃上面,玻璃結出了一片霧氣。玻璃變熱了,但她的手卻又濕又冷。
海倫護士忽然醒轉,抬起頭看見她,吃了一驚,「對不起小姐,這個時間不允許家屬探望……」再看到她的臉時,表情又變,「美杜莎小姐?」
程沉慢慢地轉過頭,她的眼楮變得很迷蒙,閃爍著不定的憂郁,那副樣子,格外惹人憐惜。
「美杜莎小姐,你怎麼跑這里來了?」海倫上前握住她的手,發現她的手心全是冷汗,「這個時候你不應該到處亂跑的。」輕輕地責怪一句,取餅一旁掛著的外套技在她肩上,這個小人兒,和十年前一樣,還是那麼沉靜孤僻,可是她臉上那種哀傷的表情卻是從不曾見過的,原來她也會為別人這麼擔憂。
程沉的嘴唇動了幾下,還是發不出任何聲音。
海倫看看玻璃窗里默未傾,明白了她的來意,便溫柔地說道︰「你想知道他的病情?」
程沉點了點頭。
海倫嘆了口氣,「很糟糕。」
程沉的眼楮又變濕了幾分,沾了水氣的瞳仁更加純黑剔透,美麗得仿若不在人間。
海倫心中憐意頓起,她輕輕將她拉到身前,低聲說道︰「听說大樓爆炸時你們是在一起的?幸虧他用身體護住你,你才沒受什麼傷,可是他……就很不妙。」
程沉咬住了唇。
「他的脊椎血管破碎了,有可能會導致脊椎壞死,腰部以下失去知覺,以至于半身癱瘓。所以,情況……很糟糕。」
程沉捂住了嘴巴,肩膀開始顫抖。
她只是殘了一條腿而已,而他則有可能半身不遂!
她抓過桌上的筆寫︰「他有可能康復嗎?有可能完全恢復嗎?」
「據說只有30%的希望。」
程沉的臉變得慘白慘白。
見她那個樣子,海倫連忙又安慰說︰「但是30%的希望也是希望啊,如果病人意志力堅強,能創造奇跡也不一定。你不就是嗎?你當初只有0.6%的希望都能夠靠自己的毅力恢復健康,我們要相信奇跡的確是存在于這個世界上的。」
程沉咬了咬嘴唇,又寫︰「那他的大腦呢?他會不會變得和我一樣,記憶力嚴重衰退?」
海倫臉上露出了同情之色,「這些現在都說不準的,一切要等到手術完他本人醒過來後再觀察一段時間才能確定……我听說他是個天才,智商高達二百?」
程沉垂下頭,過了好一會兒,她又走到玻璃窗前,望著里面半死不活的默未傾,雙手在玻璃上慢慢貼緊。
上帝,請救救他,請你救救他!
她不要他死,她不要他變成這個樣子,這樣的結局不是她想要的,真的,哪怕她再恨他的時候,她都沒想過要詛咒他有一天也變成殘廢啊!
她不恨他了,一點一點都不恨了……
請你救救他!
程沉雙腿一軟,滑坐于地,海倫的外套掉落到地上,她用力抱緊那件外套,像抱著最後一個希望。
可是,那希望飄著飄著,怎麼用力伸手都抓不住。
她知道錯了,上帝,求你,救救他。
第九章
珀耳修斯站在美杜莎面前,她握著三頭叉,蛇發飛舞,依舊充滿了絕望。他退後一步,單膝跪倒,親吻她的手,眼淚滴在她的手背上。
「你不怕被我石化嗎?我是女妖啊。」
他將她拉到身前,伸手抱住了她的腰。
「我請求你的原諒,請你原諒我。
「原諒你什麼呢?」美杜莎說,聲音變得很悲哀,「原諒你為了不殺我而刺了自己一刀嗎?」
再過半小時,他的手術就要開始了。
程沉坐在醫院草地上的長椅上,緊緊握住了自己的手。
十月中旬的陽光明艷嫵媚,天空蔚藍,綠茵如毯,這一切本該何其美好,然而看在她的眼里,全部變成了黯淡。
她忽然覺得很害怕。
一如十年前胡森警官來找她,將她帶上他的車,道路兩旁的屋宇飛快倒退過去,那時候,她默默看著外邊的街道,也有這種忐忑窒息的感覺。
然後他帶她到了醫院,消毒水的味道久久索繞在走廊上,那兩個戴口罩的男人推開太平間的門,她不敢走進去,因為她預料到前面正有天大的不幸在等著她。
那麼這一次,是不是也是這樣呢?
也許手術室的門再度打開後,醫生一臉凝重地出來宣告手術失敗,他將終生癱瘓,甚至……死亡。
那麼,她該怎麼辦?
很害怕,很多陰暗的回憶一幕幕地從腦海里拉過,像被刻意調整了的慢鏡頭,執著地讓她把過去看個清晰。
童年時坐在天台上等媽媽時的孤獨寂寞,六歲到爸爸家後受到的排擠和冷落,在醫院中醒來發現自己失音和右腿殘廢時的惶恐,三年的療養時間中與病痛一次次抗衡的艱辛……九歲到十六歲。爸爸把她送到了中國的廬山,據說那是媽媽的出生地,也是靜心養病的好去處。再然後,去了殷達,再遇見他和她,發生了那麼多那麼多事情……這一幕幕相連,拼湊出她十六年來的人生,竟然沒有絲毫快樂的回憶。
很害怕。
頭上傳來被人凝視的感覺,她抬起頭,看見一身黑袍的金發男子站在她的面前,他微微一笑,笑起來的感覺很溫暖。
「你好,我是文萊神父,我可以坐下來嗎?」
她怔怔地看著他胸前的十字架,在陽光下散發出明晃晃的神聖光芒,于是便點了點頭。
神父在她身邊坐下,看著她,說道︰「我看得出你有疑惑,願意和上帝談談嗎?」
上帝……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上帝嗎?她的目光中流露出這樣的信息,神父微笑,「當然有,上帝就存活在你的心中。」
她默默地垂下頭去。
一只皮球忽然滾到腳邊,一個清稚的聲音遠遠響起︰「姐姐,幫我把球踢回來好嗎?」
抬頭看,一個身穿病服的小男孩在站在離她十余米外的草坪上沖她招手。
程沉用左腳輕輕踢了皮球一下,皮球滾回小男孩身邊,他快樂地喊︰「謝謝姐姐!」然後就開開心心地繼續玩球去了。
神父望著這一切,悠悠說道︰「多麼可愛的孩子……有沒有覺得看見他們天使般的笑臉時,連自己的心清都會愉快起來?」
她注視著那個孩子,目光中流露出了悲哀之色。一樣的童年,可她就從來沒有感受過那樣單純的懷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