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逃夫!
你知道我在說誰
我不是個悍妻潑婦
我不會抓你
你最好自己回到我身邊
馬上!
農場主宅的一堵青石子牆上,不知被誰用鮮紅顏料豎寫了幾行意思不明的文字。穿著防水膠靴的小男孩在爬石階時,發現那濃淡不一的紅色顏料,像幅黃昏夕照抽象畫,流染了整面牆。
小男孩好奇地昂高下巴,對著牆,牆上的字體不太清晰,他越看頭顱越偏斜,眉心慢慢糾結,嘀嘀咕咕地讀出幾個字。「逃夫……馬上……逃夫……馬上……」稚女敕的嗓音不斷地重復頌念。
蝴蝶飛繞著石階平台的金魚草和三色菫花叢,紫藤架綠意盎然,為屋子正門前的露台提供遮蔭。
「可可──」一名高大男人從小場院走到階梯口,拾級而上,抱起小男孩,問︰「你在看什麼?」
「爸爸!有人寫逃夫、馬上,還有畫圖喔!」小男孩扭過身體,指著石牆,興奮地嚷著。
男人挑眉,往牆面瞧,額心隨即皺起。
「爸爸,什麼是『逃夫』?」小男孩好奇地問道。
男人垂眸,盯著兒子的臉,沈吟了好一會兒,說︰「你認得不少字了嗯。」
小男孩認真、用力地點點頭,指著牆,再次讀出︰「逃夫、馬上!」
男人微微笑,往上走到露台,將兒子放在長凳。
小男孩踩踏著木質長凳,手拉拉父親的衣服。「爸爸,『逃夫』……」提醒父親給答案。
男人閉閉眸,長指摩摩鼻梁,很有智慧般地回答︰「你姑姑叫『桃子』,她的丈夫就叫逃夫──」
「Farmer哥!」突來的叫喚伴隨馬蹄聲傳來。
男人往下看。一名年輕人,跳下馬背,將馬匹拴在石階起柱,快步跑上露台。
「Farmer哥,你慘了!」年輕人喘了口氣。「嫂子昨天來過,找不到你和可可,怒氣沖沖──」
「我在跟我兒子講話,你安靜一下。」男人打斷年輕人喳喳呼呼的嗓音,凝視著兒子,繼續說︰「逃夫就是你桃子姑姑的丈夫──那個圖畫是姑姑留給姑丈看的,懂吧?」
「哦──姑丈就是逃夫啊!」小男孩明了的嗓音,在早晨的空氣里清亮地飄揚。
听到這對父子的談話,年輕人不禁張嘴,傻眼愣住。
誰都知道逃夫不是那個意思,凡是在農牧場堡作的人,都對「逃夫」兩字,相當熟悉,並且警覺。
每當牆上出現那些字,幾天後,肯定有人要遭殃!
第一章
午後三點,直升機降在菜園灣碼頭的平台。今天天氣極好,陽光燦爛,海灣沒起霧。鷗鳥停在獵魚船桅桿斜桁,嘴里叼餃著魚兒。載貨小火車沿著碼頭區鐵路線緩行,水上起重機將貨櫃吊得半天高。
直升機螺旋槳慢慢靜止,一抹身影提著小皮箱,從機艙跳下,通過碼頭坡道,朝浮塢上的露天酒館走去。那是一名體態窈窕、身材修長勻稱的女子,穿著女敕綠色連衣裙,頭上綁的白色頭巾,織繡了海螺圖案,像一條西藏哈達,兩端隨松散的長發辮飄飛在背後。幾名男性驚艷地對她吹口哨,嘴里叫著「妞兒、妞兒、美麗的俏妞兒」。女子哼笑,不以為意,她知道在碼頭──尤其在農牧場碼頭工作的男人,特別直爽不拘禮節。
女子到達酒館,目光敏捷地掃視一圈。橡木椅座上,大多是年輕力壯的男人,彷佛工作累了,在這兒飲小酒,短暫休息,吹吹海風,听听音響里播放的歌謠。女子沿著桌位移動步伐,涼亭式吧台里有個男子探出頭。
「嘿──女士,找人嗎?」
女子定住腳步,回眸看著男子。對方還算禮貌,唇角揚著笑紋,俊逸的臉容有種獨特氣質。
女子美眸親切地閃爍,頭部微微斜傾,柔荑環胸,清亮悅耳的嗓音說︰「陶垚農──我找陶垚農先生。」
「噗──」怪聲突來,坐在最靠吧台邊,額頭纏繞毛巾的年輕男子,噴出一口啤酒。「哈……哈……」爆開一陣大笑,說︰「听听、听听,這妞兒稱呼老大什麼?『先生』『陶垚農先生』哈……」
斑低錯落的笑聲和鷗鳥的嘎嘎亂叫連貫起來,彷佛,女子真說了什麼笑話。
女子微笑著,手敲了敲年輕男子的桌面,問那年輕男子。「有什麼好笑嗎,『先生』?」她坐上吧台椅,將小皮箱放在吧台,打開箱子。
年輕男子看見箱子里,有听診器、注射器、藥棉、藥罐……一排亮晃晃的小刀子。
「你如果不喜歡我稱你『先生』,本醫師不介意幫你一把,或許你會比較喜歡被人叫『妞兒』嗯?」女子拿起一把刀子,眼眸直視年輕男子,笑容加深,刀刃鋒芒在她美麗的眼尾閃了閃。
男子一恍,不自覺地打哆嗦。原本笑個不停的酒客們,也合嘴噤了聲。
「女士,」吧台里的男人,走出來,整座酒館只有這個男人懂禮貌。「我帶妳過去找Farmer。」他盯著她的刀,樣態輕松地微笑著。
女子挑挑唇,收好皮箱。「我是宇妥醫師,很高興認識各位男士──明天別忘了到農場醫護所,做健檢。」她一笑,神情驕傲又嫵媚,愉快地離開酒館。
這是祭家海島農牧場的碼頭,有不少人住在此地,碼頭圍繞天然海灣而建,歷史與海島一樣久遠,房子沿著地勢上升鱗次櫛比,銹紅的、紺藍的、檸檬綠的……各色屋頂層層迭迭,光彩熠熠,像一張從海水里拖起的大拼布,披覆在斜傾的山坡上曬太陽。一群拿風車的男孩女孩從石階小巷跑出來,跳上停在街邊的腳踏車,風車插在把手立管,嘻笑地往碼頭公園的方向騎去。路邊面包店飄縈著剛出爐的鮭魚派香味,載滿鮮花的小卡車停在石板道路上卸貨,水族館和糖果店的櫥窗最是繽紛。宇妥從來不知道這里是一座依山傍海的熱鬧小城市。以往,她離島返島,都是在中央碼頭搭船上岸,這是她第一次深入菜園灣碼頭,在二十二歲這年。
「這麼年輕,已經是個醫師!」開車的男子姓「皇」。島上叫得出名號的家族姓氏,並沒有「皇」這一支,但他走起菜園灣碼頭這一帶,又熟門熟路,說話不帶任何腔調,使人無法斷定他是否是外來客。
「這島上的人們似乎特別優秀。」
宇妥側轉臉龐,瞥一眼後視鏡下方的皮雕掛飾,再看著操控方向盤的男子。「皇先生是來這兒訪游的嗎?」她眨眨雙眸,抓開掃弄頰畔的一綹黑發,下巴微揚,美顏迎風。
吉普車駛離了碼頭街道區,路旁建築物少了,路面轉成綠草地,蒼翠的絲柏一棵高過一棵。遠方廣闊的青色丘陵,跟海島上的中央高原比起,只能算是小山,但丘陵中央那幢莊園主宅,看起來卻像城堡。
「我五年前來這兒,住在Farmer的莊園里。」
「你是陶先生的客人?碼頭的露天酒館,是你開的嗎?」
他搖搖頭,笑了笑。「我和Farmer是朋友。酒館是大家的,我偶爾幫忙服務一下。」
車子經過古樸的磚砌小亭,兩排漆白木柵沒盡頭似的無限延伸,左右側全是果園;爬過一座緩坡,道路開穿在果園里。車速不快,宇妥探手拉住青綠的樹枝芽,欲采下鮮紅櫻桃;車子頓了一下,宇妥猛地扯下整段枝芽。
「哎呀!」她叫了一聲。
車子正往下坡滑,風吹走了她的頭巾,宛如一片縴雲,浮在陽光中卷裹。男人的大掌朝上一抓,攫住那輕柔的絲料。車輪唰地停住。宇妥下車,微微昂首,瞇眼看著斜陽里的高大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