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樹歌 第8頁

有瞬間屋內安靜得風掃過樹葉的颼颼聲都很清楚,然後鳥雀聲和巷外人車聲又慢慢滲淹進來。氣溫很細微地變化著,敏貞習慣性地發出一連串咳嗽,紹遠也習慣性地輕撫她的背,這些關注的小動作,在旭萱眼中已習以為常。

「旭萱,我一向是開明的父親,應該不會做出干涉女兒婚姻、又安排女兒相親的事,對不對?」紹遠先開口。

「我是不相信爸會做這種事。」旭萱說。

「你從小到大都是獨立自主的孩子,我們也喜歡你這樣的個性,唯一回過你的就是要你放棄出國,留在國內念研究所,那也是媽媽舍不得你跑太遠,希望你多留在身邊。」紹遠說。

「我了解,我也不放心媽媽呀!」旭萱拉住母親的手。

「我身體狀況,你在醫院也看很多,年紀愈大就愈不行……你爸爸這些年來非常辛苦,除了為我奔忙外,還要照顧許多人……」敏貞說。

「媽媽的意思是,我們不再年輕,如果她又犯病,我勢必花更多心力和體力照顧她,其它事就無法兼顧。」紹遠接口說;「旭晶和旭東還小,有你這姐姐在我們還放心,但公司方面就是問題了。你也曉得自從你外公過世後,兩個舅舅勉強維持事業,很多方面都依賴我們;你兩個叔叔也是老實人,根本斗不過商場的爾虞我詐……這份擔子真的很重。」

敏貞又將話接回去說;「我們也想過一切順其自然,公司不能做就收手,馮黃兩家還有祖產,省吃儉用日子也過得去。但到底是自己一手創立的事業,你爸爸總想旭東長大後能傳給他,但旭東才十三歲,還要很多年,不知道能不能等到那時候。」

旭萱突然覺得寒冷,輕輕顫抖一下,那口氣像在交代後事!這不是第一次了,媽媽曾以手記和口頭告訴他們姐弟三人如果她病亡了該怎麼辦,他們也被迫背得很熟,但都沒用到,因為媽媽一次又一次度過難關,他們已認定死神奈何不了他們,堅強的媽媽會長命百歲永遠活下去。

「都怪我,是我太任性,再怎麼不喜歡也應該學商來幫忙爸爸才對。」旭萱懊悔地說;「現在還來得及,我馬上辦休學,明天就和爸爸去公司上班,我一定會乖乖學習。」

「生意場上風雲萬變,是要很大的興趣和熱情才能屹立不倒,勉強去做于事無補,反而磨滅了你原本的專長和志向,這也是我們不強迫你學商的原因。」紹遠沉吟一會。「怎麼說呢?當我看到辰陽時,仿佛看到年輕的自己,突然生出一種奇想和希望,如果有他當女婿該多好!」

「爸,別這麼說,你還年輕,旭東很快會長大,我們同心協力撐個十年絕對沒問題,根本不需要那個顏辰陽!」旭萱說。

「那你扶貧救苦的理想、向往的學術生涯怎麼辦?」紹遠說;「在我眼里,它們的重要性並不亞于馮家公司,我一直以你為榮,不希望你放棄。」

旭萱欲言又止,一副很為難的樣子……

「萱萱,老實告訴媽媽,你很不喜歡顏辰陽嗎?」敏貞以母親直覺問。

「也許那天他是被騙來相親的,我也是,知道後都很不高興,彼此表現都很差。」旭萱回答。「在我看來顏辰陽只是個被寵壞的寶貝金孫,不像爸爸說的那麼好,他說要進一步交往,我真的很意外,還以為宜芬姨在開玩笑呢!」

「第一印象常常不準,既然爸爸欣賞顏辰陽,你就再給他一次機會吧!靶情事不能勉強,若真的不喜歡,我們絕對尊重你的想法,不再強迫你。」敏貞轉向丈夫。「你說是不是?」

「當然是。」紹遠點頭。

旭萱一向是乖巧女兒,從小最重要的任務就是讓父母開心,不曾有過違逆。現在爸爸語氣幾乎是懇求了,四十八歲的他黑發中已絲絲夾白,從十幾歲少年起就為家人生計鑽忙操勞至今未歇,她心一痛更無法拒絕。

「好吧,我就再見顏辰陽一次。」旭萱勉強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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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逐漸暗下來,書房只剩紹遠和敏貞兩夫妻。

特制躺椅旁一盞竹籠立燈柔柔捻亮,敏貞坐在棉塌上雙腳盤起,蒼白尖瘦的臉透著迷惘,紹遠移過一把竹椅坐在她腳旁,定定望著她。

「歷史竟然又重演了。三十年前我爸爸欣賞你,要你娶他的女兒;三十年後你欣賞顏辰陽,希望女兒嫁給他,好像是流在血液里的一種奇特命數。」敏貞有所感說。

「你父親辛苦栽培我,待我如師如父,一些思考模式難免受他影響。」紹遠握住她的手溫柔說;「若姻緣天定又何必介意什麼方式,我們不也是一生相愛永志不渝嗎?」

「旭萱很敏感,她說顏辰陽和你不像並沒錯……他們顏家祖輩采礦出身,作風猛悍侵略性強,不同于我們斯文保守的采茶人家。況且,顏辰陽出身富裕又留學過美國,必不懂謙遜禮讓,又怎麼可能疼惜我們旭萱呢?」

「馮黃兩家需要的就是這種猛悍侵略個性,家族才能壯大下去,你父親當初提拔我這吃苦耐勞的山農子弟,不就為了注入新血輪嗎?」紹遠安慰說;「你別操心太多,旭萱受過高等教育,是聰明獨立的現代女性,我有信心她應付得了辰陽。」

「但願如此呀……」她深喘一口氣,心肺突然絞扭到無法負荷,雙手緊攀在紹遠肩上撐忍著,常常太痛了還會掐入他肉里,才又得到活過來的舒緩。

紹遠知道她很苦,只剩一又二分之一的肺活得比常人費力,唯一能做的就是全心全意抱住她,肉里掐出血也不放手。

而敏貞再痛也不出聲,怕孩子們憂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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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見面就正式多了。

雙方約好在中山北路一家高級俱樂部晚餐,有專闢的包廂和預訂的海鮮宴,出席的除了男女主角、馮家夫婦、顏家夫婦外,還有顏老夫人和宜芬。

辰陽今天深灰西裝、藍紋領帶穿得瀟灑有派頭,臉上刮修得干淨清爽,當然不見他的招牌墨鏡,舉止彬彬有禮恰如其分,比在基隆那日高傲姿態判若兩人。

旭萱穿粉藕偏紅的圓裙套裝,秀發順卷垂在兩肩,臉上薄施脂粉膚容更顯細致,時時端莊微笑大方應對,沒有初見時的率性淡素。

宜芬也不再扮演媒人婆角色,沒有人特意去提男女主角的個人種種或暗示郎才女貌,一切進行就如平日的社交餐宴,男人們談生意、投資新高爾夫球場,女人們談家庭兒女、時尚社會新聞等等。

總之,優雅氣氛下,精致食物中,杯觥交錯笑語晏晏,人人都表現出最好的風度。而平常主見極強、拒絕相親的兩位主角難得肯乖乖任人擺布,長輩們心中都暗松一口氣。

顏老夫人年紀大了,先嚷著要回家休息。

夏日夜晚的街道上吹來酒香笙歌的暖風,濃綠的一排楓香樹款款搖擺如妙姿的舞娘,長短圓矩各式霓虹燈亮著繁美的五光十彩,歡樂的紅男綠女中,偶爾還夾雜著由基隆佰口下船趕來酒吧喝一杯的外國水手。

送定諸位長輩的座車,留下兩個年輕人單獨相處。

辰陽看著旭萱,混紫暈藍明滅光影中,以意味深長笑容說;「長輩們都離開了,還需要假裝嗎?今天的你一點都不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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