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樹歌 第29頁

旭萱是對的,他們真的不適合——她敏感、偏執、孤絕的氣質,像身上永遠的傷疤,很難去除掉;而他天生生意人,血液中流著金錢和利益,也是身上永遠的印記,也除不掉的,兩種性格如同油和水,永遠無法調合在一起。

他內心長久的一塊大石砰然落下,也仿佛由某個執念中醒來,既是天生不適合,又何必為這一切煩惱自亂呢?

奇怪的是,當把旭萱由正常的名媛淑女隊伍抽離出來後,再度看她,那縴瘦的身形甚是薄弱,但望進那眸子,又深濃得不見底,如黑晶玉經千年霜萬年雪堅硬而不摧。

這是辰陽第一次略過皮相外表,真正去貼近一個人的靈魂,但他未察覺,只是心情忽如浩蕩之水無邊化開,溫柔且平靜,問出的第一句話是;

「你身上的傷還好嗎?」

「哦,都是些小傷,過幾天就好了。」被他突來的關懷嚇一跳,她說;「這要拜托一下,火災和受傷的事,千萬別告訴我爸爸。」

「報喜不報憂?」他抬眉。

「他煩心事已經夠多,我不要他再為我擔憂。」她又說;「這有,別介意艾琳剛才的話,我們研究這些心理行為,難免見什麼都套上去,沒什麼意義。」

「我覺得很有意義,且受益良多,也因此更了解你。」

「不是我,是這一類型的人。」她心念一轉到柯小姐,自然不敢提,又有點想安慰他說;「爸爸說百貨商場扒得富麗堂皇,人氣財氣都旺,非常成功,是媽媽住院後少數令他心情好的事。很謝謝你,沒有把馮家一腳——」

「一腳踢開?你應該去研究商人心理學,才能更了解我,我不是會為個人私事破壞商譽的人。」他曾經非常想,但咬牙忍耐過去了。「雖然我不如你博愛大眾,你嫌我銅臭味重,但我們顏家信用第一,法律契約白紙黑字定下的就絕對遵守。當你說我會欺騙背信時,是很傷人的,也許你看不慣我的某些作為,但我一旦承諾的事,就不會毀諾。」

沒想到一句感謝,卻惹來那麼多不平和牢騷!他為什麼還記得如此清楚?他要她怎麼回應,說對不起嗎?她以為他早不在乎了!

他也察覺自己失態,生硬轉個話題說;「你為什麼突然出國念書呢?」

「也不算突然,是前年申請到的學校,只是媽媽舍不得,我才留在台北念研究所。去年艾琳又再度問我意願,媽媽就同意我來了。」

「如果前年你出國念書,我們就不會認識了——」辰陽隨即自己搖頭否定掉說;「不,以你爸爸的堅持,無論如何都會制造機會,我們注定會認識,怎麼都逃不掉!」

逃不掉幾個宇,像挑起的琴弦,咚地一聲敲在兩人的心上。

「連這次紐瓦克之行也是你爸爸的老詭計吧?」他繼續說。

「爸爸的確擔心我啦!」還是要護一下。旭萱說;「以後我爸爸再有這種要求,你听過就算了,拜托別理他,就不會覺得又中計了。」

「我突然想起你說的那句‘腳長在我身上’,沒人逼得了我。」他沒生氣。

「有嗎?我什麼時候說的?」

「我去桃園廟里接你那一次。」他笑出來。

他們真能這樣友好地聊天嗎?旭萱覺得好奇妙,也許因身在異國遠離台灣的種種人事包袱,不再有嫁娶爭土的反復爭執,教堂內又如此寧靜,他回到了人我本性,幾乎像在以緣姐家的那個他。

請他吃飯應該是會很愉快的事,她正要開口邀約時,有人打開大廳的門。

「顏先生,我來提醒你的,你還有一場晚宴,必須趕回曼哈頓。」

噢!司機,幾乎忘了還有這個人。辰陽忽然生出不舍之情,從紐約出發時的冷漠不甘,到此刻的不想離開,心情竟三百六十度大轉變,真不知該說什麼。是艾琳教授的心理學太神奇?他差不多要感謝馮老板逼他來這一趟了。

「是有一場晚宴,得趕回去。」他最後只吶吶說。

兩個身影前後消失,大廳門晃動了幾下,接著是大片的寂靜,所有騷動瞬間停止,仿佛只是一場迷離的夢。她問自己,辰陽剛剛在這里嗎?

是的,他在,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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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和爸爸通電話,旭萱努力把話題集中在剛考上理想高中,讓大家很放心的旭東,但躲不掉的最後還是談到辰陽。

「爸就那麼喜歡辰陽呀,到現在還不死心?」她萬般無奈說。

「以男人看男人的眼光,辰陽的魄力和強悍都令人激賞。雖然你小女孩的眼光和我不同,但以辰陽年紀輕輕即扛重任,一點張狂跋扈又何妨?如果太溫吞軟弱,我還不要他做馮家女婿呢!」紹遠又叨叨接著說;「我已經告訴辰陽你回台北的時間,他比你早幾天回來,還說要親自帶你去參觀百貨商場,看來你們復合的希望很大!」

「爸,辰陽只是客氣話!」她好為難,不知該如何解釋,她不相信一年後她和辰陽會更適合,或她有足夠條件當顏家長孫媳,怕爸爸又空期待一場。

「萱萱,爸爸老了,也累了……」那頭紹遠忽然長嘆一聲說;「媽媽苦了一輩子,我連她都快保護不了,更不用說你們姐弟三人,還有叔叔、舅舅們……我知道給你太多壓力,但我實在心里著急,真對不起……」

「爸別這樣說,你這樣子我好難過,該說對不起的是我,是我沒盡到做女兒的責任,我沒幫到你……」她眼眶發熱,爸爸怎麼突然感性脆弱起來?他向來堅強不倒,幾乎沒有失措慌亂的時候。

「不!你已經做得很好了,你是我們的小太陽,因為你,媽媽才回到我的身邊,才有旭晶和旭東,我們才有完整的家,擁有那麼多年美好的歲月。」紹遠一改沮喪聲音,溫柔說;「媽媽看到你,病就會好大半。」

「我很快就回家了,再過十天。」她說。

「對媽媽來說還是很久,還要再念你十天,十天很久呀……」

後來旭萱才知道,媽媽左肺已全部壞死外,上個月右肺也接著感染壞了三分之一,做了氣切手術,由喉嚨處開洞插管需全天候靠機器呼吸,還得定時人工抽痰,身體狀況在擋不住的惡化中。

紹遠是為此失措慌亂的,但他決定先不告訴女兒,怕影響她的心情,想反正她快回家了,回家就會知道,還是讓她專心把研究做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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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琳和五個小組成員借用教堂會議室長桌,把所有資料攤開來逐一討論,看還有什麼需要補充的,再過六天,紐瓦克的工作就要結束了。

十一點整的時候,牧師走進來,說有旭萱電話,台北打來的。

怎麼會?今天才星期四,不是爸爸打電話的時間,不會又是有關辰陽吧?她快步走到小辦公室。

「哈,我是旭萱。」

「旭萱嗎?」那一頭重復問,聲音吵雜且模糊。

「我是。爸爸嗎?怎麼听不清楚?」

又一陣尖嘎雜波,線路終于通了,那一頭說;「我是偉聖舅舅。」

「舅舅?怎麼是你,我爸爸呢?」她極驚訝,一時還沒想到別的念頭。

「你爸爸……」電話又受干擾。

「爸爸還在醫院嗎?是不是媽媽出事了?媽媽怎麼了?」她開始緊張。

「旭萱你听好……」偉聖停頓一下,低低說了一段話,又停頓一下。「听明白了嗎?你一定要堅強,能夠的話,立刻搭飛機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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