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樹歌 第30頁

電話筒從旭萱的手中滑落下來,什麼聲音都發不出,黑卷的長線蕩呀蕩的。

沒听明白,真的不明白……是誰走了?怎麼可能?二舅說錯了吧?不相信,不相信,一定是場噩夢,非要醒過來不可……偏偏她的心像掉到一個無底深淵撈不著,眼前黑茫茫的沒天也沒地,忽然身體一軟,有人伸手扶住她。

昏過去前,她看見牧師和艾琳哀肅的臉孔,他們都跟過來了,表示一切是真的了?在那長黑不醒的意識里,她听到由自己心上傳來的嚎啕大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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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館套房四處散著文件,侍者送來填肚的三餐,又送來醒神的咖啡,辰陽和律師、會計師、經理、弟弟瑞陽共五個人,從昨天早上一直工作到今天早上,將所有細節討論齊全,為明天銀行的簽約做最後準備。

近午時分總算告一段落,除了累趴在沙發上不能動彈的瑞陽外,其余人各自回去休息,房內又恢復安靜。

辰陽也倦得眼泛紅絲,但還得完成對父親的報告。「協商過程比想象中的順利,國外銀行很樂意和我們合作。近年來台灣經濟起飛,令國際印象深刻,大大提增了信心。」

「有你在,我很放心。」電話那頭的漢波說;「瑞陽這次表現如何?有沒有浪費我付給紐約大學的學費呀?」

「他剛從學校畢業,理論和實際還分不清,有待磨練。」

「想你二十歲就獨當一面,麼子畢竟嬌女敕些。」漢波又加一句說;「麼子嬌女敕無大害,長子就不行,所以我們才對你嚴厲些。」

「我無所謂,反正扛得動。」辰陽淡淡回答。

「事業扛得動,婚姻呢?阿嬤又在念了,念你樣樣都杰出,怎麼婚姻就特別難,本來有個柯小姐,卻被二房佳陽搶走了!」漢波又說;「同樣是孫她最偏心你,現在每天求神拜佛,說要找個比佳陽太太更好的給你。」

「叫阿嬤別操心,我要結婚一點都不難,等我想清楚,馬上找一個給她老人家看,只怕到時嫌我太快哩!」辰陽不想談這些,接著說;「對了,爸不是有縣長的飯局嗎?那塊蓋銀行的土地談得怎麼樣?」

「說到飯局,才要告訴你一件事。」漢波變得異常嚴肅說;「‘遠成’的馮老板出事了,他本來要和我們一起吃飯,人卻一直沒出現,打電話去問,說是心髒病突發,心髒衰竭,發現時已經沒氣了。本來健康的一個人說走就走,又還這麼年輕,大家都嚇一大跳,飯也吃不下……」

「走?爸是說……過世了?死了?」

「是呀,你看世事多無常,大家心里都很難過,也很感慨……」

「不可能,我幾天前才和馮老板通過電話,他人好好的,听不出有任何病痛的樣子,要走也比較可能是馮太太,生病住院的是她……」辰陽無法接受。

「他就是照顧家庭太勞累,疏忽掉自己的健康,才會走得這麼突然。太太病了十幾年,那擔子有多沉重,我們外人很難體會。」漢波嘆氣。

辰陽以前也不懂,听了艾琳教授一席話後,已能了解馮家長年在死亡陰影下的恐懼不安,更能體會旭萱那顆脆弱孤懸的心!她一直準備的是久病不愈的母親,結果命運一個大翻轉,卻先走了健康完好的父親,這種惡意且殘忍的方式,她怎麼受得了?

幾乎是摔著掛上電話,大力搖醒弟弟,太慌亂了膝蓋撞到茶幾一陣銳疼。

「瑞陽你起來,我有事要到紐瓦克。」

「又是紐瓦克,那個馮小姐嗎?不是已經前任了……」

不理弟弟的質問,辰陽急急交代完幾件工作,便直奔電梯出了旅館大門。站在紐約大街上,市塵喧囂轟然穿耳,熾烈陽光逼面而來,他楞了好幾秒,彷佛才墜入真實世界般,感受死亡消息的震撼——天呀,馮老板真的走了嗎?五十歲不到,英年猝逝,留下愛妻摯兒和未竟的事業,又豈會甘心?

當然不甘心呀!他腦中突然浮現想象,若陰陽兩隔永不再見的是他和旭萱,他死了或她死了,那情境竟讓心莫名緊緊地揪痛起來……而他們竟輕率地分離一年多,只為了彼此不容侵犯的原則和自尊,但這一切有大過無情的生離死別嗎?

眯起被烈日炙著的雙眼,辰陽眼角流下濕濡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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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亞洲最快的班機要六小時後,這麼長的時間里,旭萱哪兒都不想去,只想在機場數著一分一秒等。

大廳的另一頭正在擴建中,圍著大片透明塑膠簾,里面塵上飛揚,工人的敲打聲此起彼落,她就定目在那兒一動也不動,臉色蒼白如蠟,身上披著八月下該穿的厚外套,因為好冷,冷到骨髓里。

辰陽由教堂又找到機場來,和一旁的艾琳低聲交談,她也恍若未覺。

「萱就交給我了,我會負責平安送她上飛機。」他說。

「有你在這兒,我就安心了,萱現在最需要的就是家人和朋友。」艾琳轉向旭萱,輕輕抱住她說;「課業和論文的事你別操心,我們保持聯絡,代我向你家人致上最誠摯的心意,希望你們早日走出傷痛,上帝祝福你。」

「謝謝。」旭萱喑啞回答。

艾琳離開後,旭萱又回到原先委靡放空的狀態,楞楞看著那片塑膠簾。

「你想哭就哭吧,哭出來會比較好。」辰陽試著說。

「為什麼哭?你大少爺受得了女人哭嗎?」她用空洞的眼神看他。

「是你哭,我就受得了,現在你忍著不哭出來,我才擔心。」雖然言語不著邊,至少還認得他。

「為什麼擔心?」她又重復問,隨即眸子睜亮,倏地站起來急切說;「你怎麼知道我在機場?是不是我爸爸告訴你的?我明白了,這一切都是假的,又是爸爸的老詭計,他要你來找我,對不對?」

「我很想說對,可惜並不是。」辰陽從未如此笨拙過,他的口才是用來競標談判的,不曾訓練來安慰人。

「怎麼不是?爸爸為了湊合我們,用了不少心計,基隆那次、桃園那次,還有紐瓦克這次也是……他心里太急,才想到用詐死的方法讓我們再見面,是這樣的吧?」死字終于出口,她眸子淒惶又有期盼,直叫人不忍。

「旭萱,你爸爸不會用死開玩笑,他太勞累了心髒病發,這是一場措手不及的意外,每個人都很難過。」他按住她的肩,用生平最溫柔的聲音說。

她踉蹌向後退,跌坐回椅子上,一種夢被毀掉的絕望神情說;「不可能的,爸爸是強壯不倒的,永遠不會死,他即使舍得下我們,也舍不下媽媽,他最愛媽媽,一天都不忍分離,怎麼可能拋下她不管……我不信,我就快回家了,他不會連六天都不等我……只有六天……不會連最後一面……都不見……」

淚水終于潰堤而出,她捂住狂涌上來的嗚咽,急奔到角落大玻璃窗前,背對著大廳,在這異國機場捶心痛哭。

回想四天前,竟是父女最後一次對話!爸爸說自己很累快保護不了媽媽,又謝謝她這個小太陽,她沒有多加留心和關心,也沒有陪他再多說幾句話,就輕率掛上電話……原來爸爸說十天很久呀,不是指媽媽,而是他自己覺得很久,他有預感自己等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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