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煩呀--李蕾只好向左邊走,這回輪到李蒨開口了,
「等等!妳的步伐不對,姿勢有夠丑的,活像鄉下提水桶的小村姑……我來示範給妳看……瞧!頭上頂一本書,走得端莊又大方,把自己當成最美麗驕傲的開屏孔雀就對了!」
李蕾苦著小臉,不敢說不,害怕又被關到書房里。
她勉強跟著二姊的每個動作做,頭頂壓的是《資治通鑒》中的一冊。
「再來一次,左、王御浩,右、王御浩……」李蒨故意以王家公子做節拍。
好重呀,兩眼都冒金星了,還得重復一遍又一遍。
這不就像在演傀儡戲嗎?那暈黃燈光下的走廊,幾條線綰了手,幾條線纏了腳,她活月兌月兌就是個被操控的懸絲小偶人?
第二章
雪慢慢停了。
她躺在床上,听森林空曠處發出的清冷悠亮的呼呼聲。
「那是貓頭鷹。」房間內另一個躺了更多天的女孩說。
除了呼呼聲外,還有極淡遠而不真切的嗚嗚聲,彷佛某處隱藏的一首很悲傷的歌,又是什麼呢?她尚未問,女孩顫抖著唇對她說︰
「我好想家呀,妳一定也很想,對不對?可惜我們都回不去了!」
收音機音量轉大,播出搖賓王子鮑伯狄倫的歌聲,她忘了那時放的是什麼,倒是許多年後他唱的另一首歌,使她憶起這一段。
「Behindeverybeautifulthingthere'sbeensomekindofpain……」
每個美麗事物的背後都有著某種痛苦……
青春易逝,美夢易碎,另一個女孩哭了,她也哭了。
淚眼模糊中,她看到了十四歲那特別的一天--
每次和二姊到趙老板的服裝社,都有福爾摩斯偵探小說的感覺,那是家里一堆枯燥乏味書中,李蕾少數感興趣的。
她們先叫三輪車夫停在門門,走進擠著絲綢布、旗袍、貴太太,富小姐,裁縫師傳的店里,如果趙老板在,會寒喧幾句;趙老板不在,就直接穿過有天鵝絨坐椅和漆金長鏡的試穿間,來到後門。
後門外是一條雨棚遮住的窄巷,有時迭著箱子,有時掛著布匹,繞兩步是趙家私人住宅,她們會到最底的那個房間。
狹長房間內高高低低堆滿布料,細到看不見的縴毛飛散在空間,繽紛多彩的顏色令人眼花撩亂。
「乖乖坐著等我。」李蒨將妹妹按在椅子上,往簾子隔著的里問走去。
李蕾不是獨自一人,刺繡架子後總坐著一個穿黑衫的阿婆,稀疏的頭發梳成髻,臉薄瘦得沒有血色,一聲不吭地忙碌著。
燠悶的空氣讓人渾身不舒服,但李蕾仍端坐著,正好訓練心靜自然涼。
她的方法是把心思專注于一盒盒的亮片珠子中,白、黃、藍、紅、綠,黑、紫……分別閃著如星子般細碎的光芒。
阿婆一次抓一把放在綢布上,先用針俐落穿起,再熟練地刺入圖案,一下是飛龍耀金的鱗片,一下是彩鳳翔舞的錦羽。
沒有人說話,小收音機傳出〈夜來香〉、〈魂縈舊夢〉、〈蘇州河邊〉等歌曲,嗲甜的女聲和柔膩的嬌情,彷佛又回到一九四○年代的舊上海。
一個涂紅抹白的豐腴婦人冒出來罵說︰
「听什麼听?吵死人了,不是拿走妳的收音機了,又哪里偷來的?」
平常阿婆不敢回嘴,這一天卻大聲說︰
「李家三小姐給的禮物呀,她要听曲,妳敢阻止嗎?」
「哎呀,三小姐這又何必呢?」婦人臉色一變,堆滿笑容對李蕾說︰「她是人見人厭的沒見識的老太婆,妳理她做啥?收音機就拿回去吧……」
李蕾下巴一抬,學著母親和姊姊們的腔調說︰
「不是說阿婆刺繡是全台北區最好的嗎?瞧我家這塊布料,香港空運來的,連最紅的明星林黛都搶不到,台灣沒有第二塊了,若繡壞了誰賠得起?我才不理阿婆,要的是她心情好,綢布繡得漂漂亮亮的--妳要拿走收音機,那很簡單,我下回再送,反正便宜得很!」
這種半大不小的千金小姐最難招惹啦!你指東來她道西,又下到懂得听巴結話的年齡,有理講不清,婦人世故也不多爭辯,只陪笑說︰
「好!好!就給妳們李家繡布時听的……難為三小姐的用心了。」
用什麼心?老實說,李蕾不為阿婆,也不為那塊寶貝布料,就特別厭惡婦人的盛氣凌人--據說,她原是趙老板的小妾,從上海到台灣來後,利用別人的不明底細,竄位正室和趙老板出雙入對如恩愛夫妻。
原配阿婆若非還有一身好手藝,怕早流落街頭了!
或許吧!受欺侮的阿婆,常讓李蕾想起住在貧民區的伍涵娟,還有怕給她壞影響而被家人辭退的阿春嫂……十歲偷錢事件引發的後果比想象中的大,雖已在生命里漸漸模糊,但烙印怎麼也消除不了。
她後來還見過伍涵娟一次,在等學校校車時。
那是她從小到大最困難的一年,到了私立學校,就像掉進完全不同的世界,一個權勢和金錢斗爭的微型舞台,對新來者的排斥和考驗更殘酷得無所遁形,不是接納歡迎,就是在落到邊緣灰頭上臉掙扎著。
如果要風風光光生存下去,他強勢,你要更強勢;他夸張,你要更夸張;他虛榮,你要更虛榮……所以必需抹掉公立學校的種種,她裝作不認識伍涵娟。
也是那一次,幾個學姐學妹為她說話,李蕾才真正成為她們的一份子。
憑她好強的意念,善于收買人心的慷慨手腕,加上父親為學校董事之一,李蕾終于達成姊姊們的期望,爬上了光環的中心。
她依然記得這世界還有其它不同的生活形態,比如伍涵娟、阿春嫂、服裝社阿婆……但各人頭上一片天,她也只能過好自己的。
李蒨出來了,眼眶紅紅的。
「二姊,妳要擦點粉。」李蕾提醒說。
姊妹倆又穿過服裝社,踫到熟人就說來做夏裝的。
一上了三輪車,李蒨也不管悶就把帆布簾放下,拿著手帕猛擦淚。
「妳和袁大哥這次真正斷了吧?」李蕾期待地問。
袁克宏是一位空軍飛官,長得英俊瀟灑且能歌善舞,和李蒨常是舞池最美麗耀眼的一對,年輕男女相處久了難免迸出火花。可惜對方家世普通,吃的是薄薄的公家薪,完全在李家擇婿標準之外。
「很難呀,他一直求我別離開,說沒有我活不下去,想想他每天飛行還說這種不吉利的話,我就狠不下心來……」李蒨哽咽。
意思是還得繼續當掩護、陪二姊到服裝社私會?李蕾瞪眼哀嘆說︰
「妳舍不得袁大哥,就嫁給他嘛!」
「嫁給他?我怎能嫁到連個象樣大門都沒有的眷村?他們客廳和臥房不分,洗澡間、廁所還是公用的……」李蒨睜大眸子說︰「如果落到那種地步,就輪到我不要活了,多沒面子呀,全台灣人都會看我笑話,不如跳海算了!
狠不下心又不嫁,不嫁又糾纏不斷,哼……李蕾做出受不了的表情。
李蒨講完這段話似乎冷靜多了,手帕折了又折說︰
「還是小蕾妳好命,從小就有王御浩,有錢有勢又是心里準備喜歡的人。」
「我才沒有準備喜歡他呢!他那麼老,和小扮差不多。」李蕾立刻抗議︰「拜托二姊以後不要再亂講了,我根本沒和他說過幾次話。」
「咦?姆媽和大姊不是常帶妳到王家玩嗎?而且王御浩和佑鈞是哥兒們好朋友,他也不時到家里來,你們算常踫面呀!妳是不是太害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