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事物的背後 第2頁

炊煮台上排列著大大小小的各式爐子,有燒煤球的、架木炭的、燃煤油的、國外帶回來插電的。

特制的大紗廚內裝著瓶瓶罐罐,牆角挨著自釀的葡萄酒、梅子酒、荔枝酒;為了防蟲鼠,鮮貨干貨皆由屋頂懸掛而下,琳瑯滿目地混散著各類食物的氣味。

今天晚上李府有陴局,客人指名要蘇杭點心,阿春當然做不來,按照往常慣例,商借某將軍家的廚子幫忙,材料都已事先送來堆得如山高了。

不先切切煮煮預備著,怕會趕不及,但她此刻又擔心客廳里發生的事,

輕悄爬上台階,迎面的是餐廳,嵌貝紅木圓桌上幾把劍蘭怒放著,原來的日式紙門拆掉,用烏木漆金屏風與客廳相隔。

阿春盡量將身體側斜,透過邊縫,先看到掛滿整面牆的高級壁毯,青綠森林中織著兩頭栩栩如生的黃紋大虎,尖銳的虎爪下恰恰是小小姐的頭。

審問仍在進行中--

「蕾丫頭呀,妳明白爸媽擺在皮包皮夾里的錢,沒經過我們同意,是不許隨便拿的,對吧?」李夫人松散著夾白的頭發,歪在沙發上已有倦意。

小小姐不吭聲,兩條辮子垂在肩上,一向只嚼細軟食物的臉更形尖瘦,下巴變成會剌人的瓜子,更顯得杏眼兒水清汪汪。

「都已經十歲了,不告而取謂之偷,她哪會不懂呢?」板著一張臉的大小姐在另一頭說︰「我們李家向來家風嚴謹,從未出過雞鳴狗盜之徒,蕾丫沒有人教絕不敢這麼做;一定是公立學校讀壞了,你們整天把她丟在野孩子堆里,怎能不出差錯呢?」

「蕾丫頭,妳誠實說,到底是誰唆使妳偷錢的?」李夫人再次問。

「沒有人。」到目前為止,小小姐都是這三個字的答案。

她今天倒挺能撐的,紅格短裙下細瘦的腿沒有彎也沒有抖,用力嗚嗚泣了幾聲,以為能像從前一樣耍賴充混過去,還不知道這回禍闖大了,

「我不信!」大小姐不耐煩了,又換個方式問︰「妳說那些錢都拿去買零食、玩具和漫畫書,妳一個人不可能花得完,還有誰和妳一起用呢?」

「快告訴妳大姊姊呀!」李夫人催促,她急著去化妝梳頭。

「只有我自己。」小小姐口氣未動搖。

阿春一顆心提上又墜下……過去半年來,她幾個兒子常到李府玩,小小姐總熱心招待,吃玩之外還送了許多小禮物,會不會也動用到那些偷來的錢?

倘真如此,名字報出來,她也月兌不了關系,怎麼辦呀?

大小姐拖鞋突然啪嚏響起,阿春以最快速度退回廚房,抓起一條放在冰塊上的黃魚胡亂刮起鱗來,心髒撲通撲通用力跳。

「阿春嫂,我有話問妳。」大小姐在廚房門口說。

「大小姐要問什麼?」阿春假裝忙碌,瞄一下那金紅牡丹拖鞋。

「小小姐這幾年放學後都跟著妳,她有哪些經常往來的同學,又有哪些同學常圍著她吃吃喝喝的,妳應該知道吧?」大小姐抑揚著那口京片子說。

呃,要怎麼回答呢?

有可能小小姐以為爸媽的錢隨時都可以取用,根本沒有「偷」的想法,因為高壯白胖的李先生極疼愛小小姐,常模出一把零鈔就塞給她。

也有可能小小姐真是受了別人的指使--

哎呀,不管哪一種都很嚴重啦!萬一自己的兒子被牽連下去,可是求神拜佛都沒用了,既然大小姐問到,她腦筋急轉說︰

「嗯,小小姐有個要好的同學叫伍涵娟,常到家里來玩,兩人像姐妹一樣,小小姐凡事都听她的,有吃的玩的部分她一半,對她非常慷慨。」

這些話句句入了大小姐的心耳。

「那個伍涵娟是什麼樣的女孩?她家是做什麼的?」她蹙起柳眉問︰

「我常在菜市場看到她,她幫她爸爸賣菜,很厲害的女孩喔!」阿春避開四濺的魚鱗,又加暗示說︰「她看來很聰明,眼楮亮晶晶的,有一次不小心打破我們的玻璃杯,就叫小小姐拿到後院埋掉,還以為我沒發現……因為不是一套的,所以我才沒提。」

「賣菜的……」大小姐沉吟幾秒,徑自下了結論,金紅牡丹一轉回到客廳。

沒多久,便傳來小小姐童音脆脆的尖叫。

「不是伍涵娟!她沒叫我拿錢--」

「瞧妳!偷錢、撒謊全學會了,一臉是非不分的賊精樣兒,今天不好好管教妳,長大還得了!」大小姐說︰「就罰妳在雙虎壁毯下站著,徹底反省,不認錯不許離開!」

「不能在客廳站,待會客人來了看見不好。」李夫人說。

「罰她回房間禁閉也不成,旭兒在那兒午睡。」大小姐說。

大小姐的新屋正在裝潢中,整日敲敲打打的,白天就把一歲大的兒子帶回娘家,睡在小小姐特制的寬矮軟床上。

「就到後面書房吧!」李夫人說︰「書房僻靜,書牆又厚,前頭听不太到,正好讓她小腦袋兒好好想個夠。」

小小姐臉發白了,在母親和姊姊手里不停掙扎亂喊著︰

「不要到書房!不要關我!我討厭書房!最討厭、最討厭……」

「蕾丫頭乖,妳說實話是誰叫妳偷錢的,我們就不關妳。」李夫人說。

「說了實話還是得關,不管是主犯或從犯,偷錢就是錯誤的行為,是不談條件的!」見母親仍有心軟之意,大小姐說︰「媽,妳從前可不是這樣的,我們像蕾丫這個年紀的時候,若敢偷東西,不被妳打斷手指才怪,妳把她縱容得太過度了,瞧她無法無天的樣子!」

那是從前呀--在大陸老家,李氏是權傾地方的望族,丈夫李卓言年紀輕輕便官居高位,來往所交皆權貴,每日門前車水馬龍,出入左右簇擁,她跟著白天參訪、晚上酬酢,回到家里還能管教孩子到絲風不透,多意氣風發的歲月呀!

誰知天地變色,一路倉皇來到台北,親人分散成了孤門獨戶不說,昔日的風光也去了大半。

可憐的蕾丫頭,在李家四個大孩子養月兌手後又意外懷上的,且在煙囂戰火中奔波,原預計著會流產夭折,她偏又頑強地活下來。

唉!沒福氣的孩子,數代同堂,幾進大院、僕從如雲、前後吆喝的日子全沒見過,只能在黯然清冷中豆芽兒似的抽長,怯瘦伶伶的怎麼看怎麼小,打罵都有幾分不舍,凡事就縱寵一點,什麼都隨她的意,連上學也是。

好不容易今年交個朋友,才樂意天天去學校,也把功課認真寫了,誰料到會出這種事?

牆上的鎏金古董鐘敲了整點,晚宴真要遲了,李夫人只好說︰

「由妳處理了,不然老說我偏心寵小,但畢竟還是孩子,小心別嚇著她了。」

喊叫聲漸漸往後院遁去,小小姐向來最怕書房,這回罪可受大了!

阿春很想幫忙說情,但晚餐已經開始下鍋,大小姐想吃的松鼠黃魚,刮鱗清鰓後要快點切花紋炸熱油。

門鈴急急響著,唉,做點心的廚子一到,她更走不開了。

門給拉上鎖住了,小李蕾先狂叫幾聲,再用腳猛蹬地板。

以為姆媽會像往常一樣,眉眼栓不到五秒,就會原諒她的一切作為,沒想到回來個大姊姊,從屋檐下的一窩鳥到她口袋里的一點錢,啥事都要管!

氣姆媽,也氣大姊姊,她沖向書架把第二層一套平裝的《二十四史》一本本撥下來︰再來是第三層的《資治通鑒》,因為是硬書皮的精裝本,稍費點力,也小心跳開怕砸到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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