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事物的背後 第3頁

隨著遠去的說話及腳步聲,整個屋子變得安靜,那點痛快感也漸漸沒有了;這樣的乒乓噪音,擾不到姆媽和大姊姊,只怕會吵醒在地底沉睡的鬼魂。

想到鬼,她臉色刷白,中邪般站著……

李家搬來這棟日式平房時,為了采光良好,取前院相連的幾間房當臥室。靠近後院的一間,因落單又暗影幢幢的,再寬敞也沒人要住,便成了堆書的書房。

自李蕾懂事起,四位兄姊就常灌輸她關于書房的鬼故事。

經日據時代,又經第二次世界大戰,台灣各城鎮留下的日式房子,在戰亂和人去樓空的滄涼後,舊瓦老木中多少會流傳一些陰怖的傳說。

李府的鬼是個日本男性,死于肺癆病,一縷幽魂常佇立于書房外的幾叢細竹間,尤其淒風冷雨時最容易現身。

在星月全無的黑夜,他若陰氣足沛,還會把臉貼在書房外那排落地紗窗上,被癆蟲蝕掉的眼鼻嘴耳皆呈大小窟窿狀,說有多恐怖就有多恐怖!

「他最愛吃小女孩了,吸得骨頭滋滋響喔!」長五歲的小扮佑鈞嚇她說。

多年後李蕾才曉得,這都是兄姊加油添醋編來唬弄她的。

因為她是拖尾的麼女兒,從雙腳會走路起就滿屋子亂闖,不但黏人纏人,還侵犯隱私如入無人之境,是大家見了就怕的麻煩精--結果不知誰先想出書房鬼故事,全家也因此有了一塊不受麼妹干擾的清靜地。

隨著李家大孩子們結婚的結婚、出國的出國、住校的住校,眾人已逐漸淡忘那位癆病表時,李蕾卻早根深蒂固罕記在心,對後院書房避之唯恐不及,視為與墳場同級之地。

可想而知,被大姊姊關禁閉的這天,李蕾是嚇壞了!

偏偏台北夏季午後慣有雷陣雨,遙遠天邊雷電迸散,屋內陡然陰暗,風掃枝葉颯颯亂飛,某處有啪啪踏響,急慌慌的真如鬼魂即將飄沓而來。

其實那只是落雨前,阿春匆忙收回竹竿曬著的衣服和板鴨所弄出的聲響而已……

又一道白電直劈,李蕾抱頭縮竄到書房唯一的大桌下,再抬眼偷覷,洽見牆上掛著的曾祖父畫像,頭戴花翎官帽,身穿清朝袍服,目光冷冷凝視,是棺木里埋葬多年的腐尸神情--再加上窟窿流血的鬼,怎麼辦呢?

如果伍涵娟在就好了!

腦海浮現好友的身影,伍涵娟是不怕鬼的。記得她初來李家時,李蕾曾帶她到書房和後院參觀。

「這兒鬧鬼。」李蕾輕聲說,並把故事敘述一遍。

伍涵娟非但不恐懼,還走入書房久久不舍離開說︰

「這麼漂亮的地方才不會有鬼,鬼住的屋子應該是牆壁倒掉了、亂七八糟的雜草和很多蜘蛛網,我家附近就有好幾棟。」

李蕾最初不明白她的意思,因為她們成為好朋友後,假日課余多半在李府一起玩耍,李蕾從沒去過伍家。

直到有一天中午,伍涵娟跑回家拿忘了帶的作業簿,李蕾硬在後面追著,當氣喘呼呼來到貧民區的伍家時,人卻站在馬路邊傻了,進退都不是。

那房子好小呀!甚至比阿春的廚房還小……正門是一塊蛀裂的木板,窗戶是幾根粗木頭,里面人的舉動一目了然,李蕾懷疑進去後,可能連立足之地都沒有,更遑論讓客人坐下了。

翹腿坐在長木凳上喝稀飯的打赤膊男人,熱切地向李蕾招手並咕嚕嚕講了一堆話,她驚得大退三步,直覺這是伍涵娟的父親,超乎她想象的……

應該說,這樣的人、環境和生活完全在她的經驗之外,與她外表相似如姐妹的伍涵娟竟成長于此,是她長到十歲來的第一個心靈震撼!

伍涵娟沉默地走出來,沒看她一眼;李蕾沉默地跟隨,也不曾出聲。

以後,她們的感情一樣好,或許還不懂世俗的貧富價值差距;至少李蕾是如此,不僅不嫌棄,還因著一種憐憫的心情,開始由父母的皮包、口袋取出一張張鈔票,買了許多好吃好玩的讓伍涵娟享用。

李蕾由此漸漸體會出自家財富的妙用,輕易帶來眾樂樂的歡愉快感。于是除了伍涵娟外,錢還慷慨地布向阿春的孩子和所有同學們,也使她成為眾人羨慕奉承的對象。

這樣的眾樂樂有錯嗎--那些錢在李家根本是不值一提的零星小數,卻被大姊姊指為小偷和說謊者,還關在書房里懲罰,她實在不懂!

此刻她全身發抖連哭都不敢,只能手腳頭拼命往胸口緊緊蜷縮,將所有知覺感官都封閉,努力與四周隔絕。

竹林來的、棺木來的、墳地來的……去!去!去!別踫我!

她鑽了又鑽至最微最小,當鬼靠近時,模到的將是空空的軀殼,她的靈魂在最深處永遠安全。

「蕾丫、蕾丫--」

昏去不知多久的李蕾雙手使勁揮著,尖叫蘇醒。

書房已亮燈,大姊李蘊搖著她,阿春正收拾散亂在地上的書本。

揉揉眼楮,前廳傳來京劇的音腔,咿咿呀呀的幽轉胡琴,有人顫悠拉嗓,如一條細帛繃至極限斷裂了灑下許許多多花。

還有嘩嘩嘩的搓麻將聲,姆媽的晚宴正熱鬧呢!

「傻了呀?」李蘊拍拍妹妹小臉,拉她出桌底說︰「關書房是要處罰妳,要妳好好反省的,偏在這兒給我睡著,還舒服成這樣,氣不氣人呀?」

李蕾萎萎的一張小臉。

「會不會生病了?」阿春看那焦距下準的杏眸說。

「病什麼?她向來最會假裝,你們一心疼她,前面的錯事一概忘了,性兒就愈是蠻橫,將來只會吃大虧。」李蘊將妹妹按在椅子上。「先吃飯,吃完了,我們再討論妳今天學到了什麼教訓。」

李蕾看到飯菜,有點惡心想吐,筷子拿起又放下,一臉食難下咽的樣子。但實在很怕大姊,便把眼楮瞅向阿春。

「小小姐不愛吃排骨、板鴨這些硬東西,我去端魚來,順便蒸個蛋羹。」阿春忙說。

「又不是沒牙缺齒的七老八老,什麼不能吃?」李蘊說︰「阿春嫂,妳到前頭忙吧!夫人那兒茶水糕點恐怕早缺了,妳就待在那兒招呼,順便叫女乃媽給旭兒洗個澡,小小姐就交給我了。」

阿春走後,李蕾失了靠山只好勉強沾筷,嚼了半天,嚼出兩泡眼淚來。

「瞧瞧妳,被慣成這樣,還不知道全世界有多少小孩沒飯吃,妳偏偏糟蹋糧食。」李蘊搖頭嘆息。「姆媽說妳最可憐,其實妳是家里命最好的,沒見過戰爭的樣子,我像妳這年紀呀,在重慶躲日本人,天天跑空襲,住洞穴里養雞鴨,學校破爛爛的,還看死人的尸體,妳根本無法想象。」

死人尸體?天呀……李蕾一塊肉吐出來。

「再不好好吃完,今晚就睡書房!」李蘊生氣說。

這下李蕾完全清醒了,若要留在書房過夜,那男鬼肯定不放過她,她還不想死,而且是超恐怖的死法……她努力張大嘴巴,一口一口往碗里扒飯。

李蘊心中再嘆氣,這小她十五歲的麼妹坐沒坐相、吃沒吃相,染上市井粗俗舉止,一點都不像李家的孩子。

他們大的幾個自幼念的是上海和香港的貴族學校,一九五二年爸媽決定到台灣時,因為基礎打得扎實,教養各方面都沒問題。

而成長幾乎都在台灣的李蕾就真的沒管到了,一方面也因年齡差距太大,往往被疏忽掉;這次回娘家,竟然抓到她偷錢,還滿口阿春式的台灣國語,小眉小眼的沒有大家子氣,只有慘不忍睹四個字可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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