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香氣其實一直存在著,只是他不曾真正留心過,直到此情此景了才被迫在鼻尖辨識,那是住在檀木香的宅內、吃著人參靈芝、燻著桂香蘭馥、裹著綾羅綢緞……所交織混合出來的,也是一般市井環境染養出的女子身上所沒有的。
以為自己夠深入普羅大眾的生活了,但自幼富貴家庭所熟悉的氣味撲漫而來時,御浩仍迅速沉溺,比想象中還沖動地吻了小蕾……甚至擁她入懷,欲嘗盡那香軟溫潤的味道。
結果,本來只打算輕輕一啄的,卻成了意外的長吻。
李蕾先用力推開他,一是震驚御浩的熱情,二是快要缺氧窒息了。
「妳要吻,我也吻妳了。」他放開她說︰「只是警告妳,不可以隨便向男生索吻,很危險的。」
「你是我的男朋友,不向你索吻,又向誰呢?」她抑住怦怦的心跳,裝世故說︰「你以前吻過別的女孩吧?」
「干嘛問?」他坐稍遠些。
「別否認,你們高中的那些桃花韻事,我小扮早就報告過了。」她感覺涼風吹過兩人中間。「我和那些女孩有什麼不同呢?」
這種事也要比?岡是小蕾,他並不覺得冒犯或唐突,只笑著說︰
「妳特別香,像希爾頓的起士蛋糕、明星的咖啡、小美的巧克力聖代、老大昌的牛排……讓人想一口吞掉。」
「難怪你一副狼吞虎咽的樣子,連紳士風度也忘了,下次接吻我也要多想喜歡吃的食物,說不定更有滋味呢!」她順著他胡扯下去。
「嘿!罷接吻過的女孩,不都該有點害羞的樣子嗎?」他抗議。
「你是御浩呀!」這話听來真純情,但她接著又說︰「有過這次經驗後,至少我知道怎麼拒絕那些想吻我的男生了。」
什麼和什麼呀?他揚起眉說︰「有很多男生想吻妳嗎?」
「是不少,培雯姐沒告訴你嗎?」李蕾一邊說,一邊取手絹擦掉他唇上沾到的口紅,若不講是初吻,人家還以為她是情場老手哩!
他突然將她手拿下,因為培雯和佑鈞由小徑那頭走來。
「咦,哥和小蕾也在黑暗里談情說愛呀?」培雯遠遠就嚷。
「我們是男女朋友,有何不可?難道就只允許妳和我小扮在樹叢里旁若無人地親熱嗎?」李蕾站起身來,反將她一軍。
兩個女生斗起嘴來,魅惑力消失,似迷夢乍醒,一切又恢復正常了。
兩個男生並肩跟在後面,御浩想起方才林間那一幕,關心地問︰
「你和培雯真不在出國前先訂個婚嗎?」
「出國事都忙不完了,哪還有時間?你又不是不清楚我們兩家,訂婚又要驚動半個台灣,比坐十趟飛機還麻煩,明年暑假再說吧!」佑鈞回答。
「你可要好好照顧培雯,委屈了她,我會找你算帳的。」
「培雯可悍啦,你都看到的,她別委屈我就不錯了。」佑鈞說︰「倒是小蕾年紀還小,你可別欺負她不懂事呀!」
「你們李家女人容得人欺負嗎?看你兩個姊姊就知道了。」御浩回他。
這是真心話,小蕾愈來愈有其姊之風,今晚居然連吻都拿來主動要求了。
唇上仍留著方才那如火燃發的熱情,香暖甜美的感覺……御浩自己也是震驚的,長到二十二歲,見過各種不同的女孩,他下意識里喜歡的仍是女乃女乃、母親那一型的世家小姐嗎?
他心上突然生出許多不確定的疑惑……難道當年會選擇小蕾、又能持續交往兩年不分手,並不純是大家想的順長輩之意,也不是他自以為的偶然嗎?
正如培雯說的,他是該好好思考這段感情了。
教堂的邊門陸陸續續走出一些人,他們剛上完費牧師的英文會話課。
已是入冬寒冷的季節,李蕾套上淺米色紅絨邊的毛呢大衣,甩甩黑亮的垂肩長發,脂粉不施仍如玉琢的一張小臉,加上足蹬的義大利皮靴,引起不少往來行人的注目,她早已習慣了。
她身旁站的是穿軍服的廖文煌,幫她拿皮包和書本,活像陪侍的小氨官。
這半年來,在鄰縣服預官役的御浩和廖文煌,一有休假就回來陪李蕾上英文課。有御浩在,當然由他送她回家;御浩不在時,護送就成了廖文煌的工作。
最初李蕾頗不樂意,因為廖文煌向來陰沉古怪,被她歸入鮮少交集的「非我族類」群。幾次同行之後,發現他英文不錯,又常熱心為她解疑,並沒有先前想的難以相處,才不再冷眼以對。
「我以為御浩今天會來。」廖文煌說。
「他沒有休假。」李蕾說︰「我倒奇怪你的休假特別多。」
「我也納悶,我和他的單位性質相似,最近並不忙呀!」
「大概他比較受長官器重,公務都交給他吧。」她替御浩說話。
廖文煌無聲一笑,心想,三小姐是真不懂還假不懂呀?御浩的祖父是黨國元老,軍中靠山大,王家孫少爺可比誰都輕松哩!
出身貧苦卻志向不小的廖文煌是個充滿矛盾的人,他一方面讀著地下反動書刊,痛惡權貴階級的腐化和壓迫;一方面又和御浩、佑鈞等世家子弟維持長久的友誼,妒羨著他們所擁有的一切。
甚至對李蕾,也有著一種說不出口的別樣心情。
表面上,他不屑那種只知吃喝玩樂的富家女,嘴里批判,但每當嬌美貴氣的李蕾出現時,他就雙眼晶亮,不得不承認自己喜歡看到她。
但他也不會傻到以為癩蛤蟆能吃到天鵝肉,那種喜歡,多半居于他們童年相處的美好記憶。
十歲以前的李蕾,慷慨大方平易近人,可愛得沒有心機,什麼都嚷著和別人分享,完全不像現在端著小姐的架子不容親近--那是連御浩都不知道的過往,屬于他個人獨藏的秘密。
因此,當御浩和李蕾交往無關乎愛情時,他無法平心祝福,總希望他們早日分手,各自去尋找真正的幸福。
他還找來某日本雜志,報導三菱、住友等幾個大財團彼此為子女安排通婚,有個說法叫「人工培養的婚姻」,當著御浩面痛批其私己排外的權勢掛勾和泯滅人性的做法,想對他醍醐灌頂一番。
御浩都只短短一句「你不懂我們」,一過就是兩年半。
我們?我們又是誰?這自稱對社會充滿關懷、追求世間公義的貴公子,其實仍抱著優越的心態而不自知,他要真正混入貧苦大眾還早呢,最起碼也得結束他和李蕾那種虛偽可厭的交往才行吧……
「奇怪,二姊夫的司機怎麼還沒到呢?平常他早就在這兒等了!」李蕾說。
「也許他有重要的事情來晚了。」廖文煌說。
「難道接我就不重要嗎?」她不悅地回一句。
當然不重要,妳有很多種回家的方法……李蕾不會懂的,街上滿是為生活奔波的升斗小民,多少人命如螻蟻、多少家庭三餐不繼,都不在她小姐的眼底。
廖文煌看看手表,下定決心做某件事,這個機會錯失了以後很難再有。
「呃,我能不能請三小姐喝杯咖啡呢?」他說。
她有些驚訝,轉頭望他?
「是這樣的……上次費牧師提到李伯大夢這個故事,突然想起妳送我的《美國童話》這本書,一直想找機會謝謝妳。」他說得吞吞吐吐,
「哦,那些書果真是你拿去的呀!我記得不只《美國童話》,還有其它的八、九本哦。」她又補充說︰「若記得沒錯,我不是送給你,而是借給你的,你從沒還我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