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行歌 第5頁

比如寫畢業紀念冊,不直接交給一臂之外的對方,他透過梁如龍,她則透過余曼玲,好像親自開口會要他們命似的。這種坐得最近卻又離得最遠的復雜況味,還不是未歷人事的她所能理解,只能沉埋情緒,讓聯考輾壓過成長的苦澀。

涵娟動手要撕掉誤寫的兩頁時,範老師將她叫到講桌前,給她一疊講義說︰

「我記得你就住在葉承熙家的附近,今天星期六只留校到五點,放學後你順便把考卷作業帶給他,要他好好復習,免得耽誤功課,現在差一天就落後很多了。」

「我……我不知道葉承熙的家在哪里。」涵娟愣住,結巴地說︰「而且我們住不同區,我在中段,他在內巷。」

內巷比中段遠一些,在國際學舍後面,是圍著軍營區的更大片違章建築群,走在其中常分下清東西南北,像個巨大的迷宮。

「中段和內巷不是一樣嗎?」範老師不清楚狀況說。

「不,中段在國際學舍前面,內巷在後面……」涵娟解釋。

「反正都是走南校門區的,我一直以為你們很熟,是鄰居哩。」範老師說。

「我們不熟。」涵娟連忙澄清︰「梁如龍和葉承熙最要好,一定曉得他家,讓梁如龍去比較適合。」

「他那大個兒糊里糊涂的,就怕沒辦法把功課交代正確。」範老師想想說︰「這樣吧,若是女生不好意思,就找梁如龍幾個同學一塊去,也算代表全班去探望葉承熙。」

既是代表公事,就很難再拒絕了。

回到座位,她瞪著作文簿,更愁眉苦臉,仿佛是這篇怪文章惹的禍。她把兩頁紙撕掉揉碎,才重新下筆寫著︰

台灣是個美麗的寶島,泛浮在浩瀚的太平洋上像一葉扁舟,不怕「驚濤駭浪」,更要「同舟共濟」。

看哪,八二三炮戰,我們三軍將士如何「一鼓作氣」,保家愛國。

看哪,八七水災中我們如何相互扶傾,表現「禍福與共」的團結精神……

涵娟的心情漸漸平靜下來。還是寫些義正辭嚴的論說文比較安全,不要再胡思亂想了。嗯,只是不知道,章立純的那盒太妃糖還可不可以拿到呢?

葉承熙這個人,在沒發生那件隱密傷心事之前,涵娟根本沒注意到已經和他同班一年多了。後來努力回想,模糊中是有個坐在後排的男生,帶兩道濃眉和一雙深深褶入的長眼楮,僅此而已。

整個四年級,她全部的心思都放在好朋友李蕾身上。

伍涵娟和李蕾,按老師們的說法,像一對雙胞胎姊妹,有一樣的身高體重,一樣的瓜子臉杏形眼,一樣的象牙白肌膚,後來連頭發都剪到相等長度。那時,她們是班上的公主,愛唱歌跳舞又活潑伶俐,每天都是聚光燈的中心,使其他人都失去了亮度。

她們當然也有不同。很明顯的,涵娟家里貧窮功課好,李蕾家境富裕但不愛念書,這之間就形成很奇妙的互倚關系。涵娟很盡心地教好朋友算術、自然,甚至幫忙完成作業,李蕾回報的就是大量的零食和禮物。

李蕾住在那些日式大宅中的一棟,也讓涵娟有機會見識到那厚重大門後的神秘豪華。令人瞠目的,有整面手工的波斯地毯,金錦織的法式沙發,光可鑒人的原木地板,進口的水晶吊燈……每一景物都似不真實存在的童話世界。

扁李蕾的臥房就比涵娟的家還大,枕頭棉被紗帳美如一片紫海,深深淺淺的,把雲彩和月光都帶進夢里來,臥于其中恍若九天仙女。

那讓涵娟震懾羨慕的物質幸福,卻滿足不了李蕾。李蕾父母忙于事業,兄姊年齡又差一大截,她自幼就常一個人留在空蕩蕩的屋子里,只有話都很難溝通的台語女佣陪著,感覺更多的是孤獨和寂寞。

直到涵娟加入她的世界,這屋子才成了探險的樂園。

她們常穿戴李家母親的衣服飾品,假裝是官場斌夫人;也曾坐在李家哥哥的床上,彈吉他听西洋唱片,過過當貓王的癮;更常偷用李家姊姊的發卷指甲油,拿起電話模仿嬌聲嗲語的字句。

李蕾有許多零用錢,常口袋一抽就好幾張十元,在那一元租五本漫畫的年代,對孩子而言是一筆天大的財富。她們一下課就往福利社跑,嘴巴塞滿東西;放學了就流連于商店,買漫畫、零食、玩具……等一般孩子少有的奢侈品。

涵娟有時用得不安,李蕾就堅持而熱切地說︰「我們是最好的朋友呀,而且你家沒錢,我家有錢,一起用有什麼關系呢?」

升五級的暑假她們仍然玩在一塊,有一天李蕾憂愁地說︰

「我大姊從香港回來了,她最愛管我,比我爸媽還凶。她要我轉到私立學校,說公立學校不好,太多沒教養的孩子會把我帶壞,而且連國語都不會講了。」

「那我們就要分開了,怎麼辦?」涵娟只有一個反應。

「我當然不要和你分開啦,你也跟我去上私立學校,我叫我爸媽替你出錢。就這樣,你去,我才去!」李蕾下定決心說,兩人還用小指打勾勾。

開學後,李蕾並沒有出現在教室,涵娟盼了一天又一天,甚至去李家巷口徘徊,都沒有看到好朋友的身影。

約一星期後,有個留赫本頭的時髦女子來找朱老師,她們站在走廊上談一會,又把涵娟叫出來。

那女子畫著精致的妝,一身香水味,開口是貴氣的京片子︰「你就是伍涵娟嗎?李蕾這一年來學會說謊騙人和偷家里的錢,她說都是你教她,而且強迫她做的,有這回事嗎?」

涵娟不懂她的意思,慌張地看著朱老師。說謊和偷錢都是錯事,她向來循規蹈炬的,怎麼會扯上她呢?

「伍涵娟,你誠實回答李蕾大姊的話。李蕾偷錢的事,你知道嗎?」朱老師直視她問。

「我……我不知道,她說是爸媽給的零用錢……」涵娟腦袋亂烘烘的,只憑直覺回答。

「她是十元十元地偷,愈拿愈多,若不是有人指使,她哪有那麼大的膽子?」

那女子一臉不信說︰「我們李家是有社會地位的人,家風嚴謹,從沒出過雞鳴狗盜之事。李蕾本來很乖,會變成這樣,一定是受了壞孩子的影響。我必需到學校來查證,如果有罪首,朱老師也必需處置。」

「伍涵娟和李蕾都是我帶了一年的學生,對兩個人我都很了解。伍涵娟說不知情,就真的不知情。」朱老師手放在涵娟肩上,又說︰「李蕾是個主見很強的孩子,會偷錢的原因,很可能是你們給她的關心太少了。我覺得你們應該多陪陪她,轉到私立學校不見得能解決問題。」

「怎麼會關心太少呢?她可是我們家最得寵的小麼妹,沒有一個人不疼愛她。」那女子憤憤說︰「除了被同學帶壞外,真的無法解釋她的行為。我爸媽當初就應該把李蕾送到私立學校,私立學校管教嚴格,學生素質整齊,怎麼都比這龍蛇混雜的環境好!」

「好或不好,也要因各別差異而定。」朱老師心平氣和說︰「無論如何,我相信伍涵娟是無辜的。」

直到那女子離去,涵娟才憶起這位叫李蘊的大姐,曾在李家客廳全家福的照片里見過,也是嫁了做官夫人的,氣焰才會那麼盛。

其後涵娟也是茫茫然的,無法想像由李蕾那兒吃用的是偷來的錢,更不能接受李蕾把罪責全部推給她,只像听了一個荒謬的故事,不願意真正去面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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