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他發現涵娟自調座位,隔壁的新鄰居是自稱喜歡他的女生之一。
他第一個反應是涵娟生氣了,不告而別是一種懲罰。那天望著前幾排她端坐的背影,心里異說不出的難受滋味。
放學後範老師把他們兩個叫到辦公室,直接問涵娟為什麼換位子。
「葉承熙外務太多,同學來來去去,打擾我念書。」她面無表情說。
「今天是個例外,以後不會了。」承熙趕緊說。
「考期快到了,你也確實要收斂一些。」範老師輪流看兩人又說︰「伍涵娟,你就回到原來的座位吧。」
「我不要!」她說。
語氣之沖,其他兩人都有些意外。範老師說︰「你必需回去。」
「我喜歡現在的位子,可以更專心課業,我不要回去。」她仍然抗命。
「不行!如果每個人都和你一樣高興坐哪就坐哪,豈不全班大亂?你不可以樹立壞榜樣!」範老師不悅說。
涵娟緊抿著唇,明顯的不肯服從。承熙忍不住說︰「老師,你就隨她吧。」
「胡鬧!胡鬧!」範老師疊聲說兩次,表示他真氣上火了,「我永遠搞不清楚你們兩個,班長和副班長自己先窩里反,全班哪會有好的戰斗精神?伍涵娟立刻給我回到原位,否則以後大家都站著上課!」
涵娟被迫再與他同桌,但兩人先前那段「作弊」的默契已消失。承熙其實和範老師一樣不懂,事情有那麼嚴重嗎?只能這麼下結論,涵娟眼里終究是沒有他的。
他還是順利地畢業和考完初中。
放榜出來了,先是歡樂後是憂愁,像感冒般一下高燒一下退燒,擾得人十分痛苦。在與母親幾次長談後,認為這書念上去沒完沒了,承熙身為長子,下面尚有四個弟妹,必需為家庭著想。
于是他做了決定,跟著隔壁的阿發到鐵工廠。那是個黑洞洞、半頹圮的地方,到處鋼條堆積,充滿焊接的火花和焦味。白天他彎腰打鐵到雙手膝蓋腫裂;晚上則和幾個學徒工爬到天花板閣樓,與蟑螂老鼠共眠。
一個月後他首次休假回家,人變得又黑又瘦,完全失去了神辨。恰好朱老師和範老師來訪,極力說服葉家父母,讓優秀的承熙能繼續升學。
談到最後朱老師說︰「人家伍涵娟考上市女中,她爸爸可高興了,說作牛作馬也要栽培女兒上大學哩。」
涵娟當氣質優雅的大學生,而他一生在鐵工廠?承熙突然有種無望的窒息感,喑啞地開口︰「我要升學,我會想辦法自己賺學費。」
那不甘願的心重新塑造了他的命運,他不希望將來在涵娟的眼里,他只是渾身鐵渣銹味的工人而已。果真如此,人生還有什麼意思呢?
十來歲的男孩還單純懵懂,許多年後才悟出瞬間緣起,那心情寫著︰
即使注定此生分離,也不要太早
全心與你同行
愈久愈好,愈久愈好……
直到今生緣分已盡
中段市場下午人潮已稀,惡臭更無阻地蒸散,引來蒼蠅嗡嗡叫。承熙滿身大汗地停車,看幾個店東正用大水管沖地,便接手過來淋個痛快。
「怎麼了?掉到大圳啦?」雇用他的余賓說。
余賓是曼玲的父親,胖胖的山東漢,大陸來台後以退伍金開個面鋪,加上太太會裁縫,在中段算是寬裕人家。他那送去軍校的長子不愛讀書,所以特別欣賞聰明上進的承熙,假期里就讓這孩子來打雜賺學費。
朱老師也曾經幫承熙在丈夫的永恩醫院安排工讀。但承熙舍棄干淨的醫院,選擇了髒亂的市場,實在是為了有接觸涵娟的機會。
不再同校同班後,每次想見她都要想盡辦法。有時中段馬路都踩爛,還沒一個影子。在市場就不同了,面鋪一探頭,脖子伸得夠長,就可以看到伍家菜攤。下午涵娟會來幫忙,兩人偶爾還說說話呢。
因此每進市場,承熙就一副精神抖擻的樣子。他抹抹水珠說︰
「一個小孩掉入大圳,我下水救他了。」
「好小子,帶種!」余賓用力拍他一下,笑嘻嘻說︰「該換下這身衣服,我的太寬,你到伍叔叔那兒問問看有沒有多的衣褲。」
承熙可巴不得呢。才放下水管,向來疼他的賣冰歐巴桑遞過一枝冰棒說︰
「吃個防口干,人不要熱壞了。」
「多謝阿桑!」他行個軍訓禮說。
市場內暫顯閑曠,大部份攤主或數錢清貨,或打盹午睡。涵娟一面為蔬菜灑水保鮮,一面和曼玲聊天。
曼玲沒考上市女中,便在附近初職念書,上學仍和涵娟同路,兩人一直是最親密的朋友。她一見承熙就捂嘴笑說︰「天呀,你好像一只落水狗!」
「都幾歲了還玩水,好幼稚。」涵娟停止手中的動作,眉微蹙。
承熙當然趕快報告自己在塯公圳的英勇事跡,再商借衣服。見涵娟眉仍不屑,他又奉上冰棒說︰「給你們解渴。」
「八成又是門口阿桑送你的。不公平!她從來不免費請我們,重男輕女嘛!」曼玲噘嘴說。
「你呀,是慷他人之慨。」涵娟低哼一句,到櫃下找衣服,市場沖地常有備份。當她站直身,見曼玲已舌忝起冰棒,不禁說︰「你還真吃呀?那是給葉承熙的,如果他中暑,阿桑會找我們算帳的。」
「沒關系……」承熙說。
「喂,你真是管家婆,要管葉承熙,還要管我。」曼玲故意說︰「他喜歡被你管,我可不喜歡!」
「你胡說什麼?!」涵娟臉惱紅了,卻又不能真的發作。
在曼玲心里,這兩個人無論外型、頭腦、背景都十分搭配,早就湊成一對了,可惜偏偏提不得。有一回她月兌口而出「承熙愛涵娟」,那小姐竟氣得三天不幫她背書包。
衣褲仍要給,涵娟不看他說︰「拿去!」
要升初三的涵娟已不再長個子,恰恰到他的下巴。她的氣質沒變太多,仍是端莊亭立,再舊的衣服穿在她身上都特別干淨筆挺。終究是少女了,臉頰瘦長些,眼楮更大,唇角也更柔婉,稚氣半月兌未月兌的,有著清純的美麗。
在她面前,有時能風趣幽默,有時卻笨拙無言,承熙也想不通;就像騎腳踏車,一下順快如飛,一下又月兌煉故障,是青春年少的煩惱。
「承熙,好了沒?又有客人訂面條了!」余賓叫著。
「馬上來!」他立即應答,往面鋪走去。
他的肩背更寬更厚實了,那樣的身高和東方人少見的濃眉深輪廓,頗引人注目。方才面對面時,涵娟清楚看見他左眼角的一道小疤,稜角分明的唇上有待發的髭根,他們真近到可感受彼此的呼吸了嗎?
在她正愛幻想的年齡里,常把他比成聖經中的摩西王子,命運使他淪落到貧民區當奴隸。這念頭差不多從兩年多前,看見他掃馬路開始有的吧!
那一天六月十八日,正是美國總統艾森豪訪華的特別日子。涵娟是甄選出來去松山機場迎賓的女學生之一,她們穿著童子軍制服,扎著俏皮領巾,排練了無數次的禮儀和隊形。
她興奮極了,天未亮就準備好一切,開心地在霧蒙蒙中去買豆漿。
豆漿店在內巷口,漿汁冒著白煙,大鐵筒烙著芝麻燒餅。涵娟正要過馬路時,瞧見一群身穿制服的清潔隊員,而承熙赫然在其中,拿著長掃帚清理垃圾。
他也看到她了,在清晨濕濡的白茫茫里兩人相對。仿佛原本在不同時空的人,因某種失誤而瞬間一瞥,成了天上的禁忌,人間的錯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