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行歌 第10頁

一場夢吧?涵娟能做的,就是像電影的剪接,轉身假裝那一幕不存在,直直走回家,連豆漿也忘了買。以後她不斷回憶起這個片段,轉身是錯的嗎?若無其事地打招呼和假裝不認識,哪一種傷害比較小呢?

那天在松山機場她始終模模糊糊的,沒有初次看到龐然飛機的喜悅,禮賓車上的領袖,她也只注意到高大的艾森豪,而忽略了較矮的蔣總統。

總之,為承熙傷心的感覺,蓋過了那一日中、美重要的外交事件。

承熙也是領袖級的人物,應該在司令台上指揮全校升旗做體操、在各道路當糾察總隊長、籃球隊最佳長射手……他當在種種風光之中,怎麼能屈居清潔隊的一員呢?

她並非輕視那些人,只是器宇出眾的承熙絕不屬于他們。她小小的心靈,就因他的「淪落」而充滿無法形容的疼惜。更遺憾的是,他若是摩西王子,她也不是埃及公主,完全沒有幫忙他逃離內巷的富貴力量。

當知道他考上附中時,私心里比她自己上市女中還高興。

她要升學是堅定的,沒有人告訴她讀書的重要性,好像天生就在她的血液里。伍家也有一些爭執,伍長吉一向順著女兒,反對都來自金枝。

金枝老一輩觀念,認為女人識字已夠奢侈,要再讀初中是有錢人家的玩意。那年夏天她吵得很厲害,還詛咒發誓說︰「不是我後母心壞,阿娟若是我親女兒,早送去工廠做女工了!」

有幾回,伍家夫妻還真打起來。後來金枝去永恩醫院看病,朱老師的丈夫邱紀仁醫生問一句︰「你怎麼不讓伍涵娟念初中?她是個優秀孩子,不念很可惜。」

天壽!英俊斯文的邱醫生可是她的偶像,她發現自己的壞名聲已越過塯公圳傳這麼遠,才嚇得斂聲。

涵娟當時對繼母有著青春期叛逆的怒意,從不視之為母親,也不把金枝娘家的人放在眼里。要到多年後,才明白繼母待她並不差,只是知識有限又嫉妒丈夫寵疼她,才常嘮叨埋怨。

涵娟讀市女中的消息在街坊喜氣地傳著,同時間相反的方向,人們卻嘆息著承熙去鐵工廠的事。

大人的世界對涵娟而言仍詭異難解。承熙表現得如此杰出,學校曾把他捧得高高的如人中之龍,為何一轉眼掉入泥淖,卻沒有人伸出援手?她心急如焚,鼓起最大勇氣去向朱老師求援。朱老師恰好不在,她留下一封描述班長困境的求情信。

沒多久,她就听說葉家同意讓承熙升學了。

升學是一段長期的奮斗,有人只要負責把書念成、試考好就足夠了;而貧民區的孩子則不但成績要頂尖,還要像拿著鐵鍬的礦工,絕岩中自己找出路,否則就見不到光明。

明年又有高中一關,承熙又有何打算呢?她極想知道,但保守的風氣和少女的矜持,總讓她在距離之外,想刺探一個心儀男孩的觸角往往軟弱而無力。

如果像李蕾或章立純家財萬貫就好了,生活態度充滿理直氣壯的自信,要什麼有什麼,對承熙的一切也就容易多了。

下午收攤時,伍長吉回到市場對涵娟說︰「媽媽身體不舒服,你回去煮飯。」

「爸,今天星期五,我要陪曼玲上鋼琴課。」涵娟說。

「呀,我忘了。沒關系,我待會在巷口叫面,也不用煮了。」他說。

涵娟幫父親對完帳目,再和曼玲走到國際學舍旁的一棟洋房,去上費牧師娘的課。洋房每年在四月復活節和十二月聖誕節開放兩次,會發糖果禮物,附近的孩子趨之若騖。

費瑪莉原本對殘疾的孩子就特別照顧,剛巧去年找余媽媽修改衣服,提及曼玲的未來,瑪莉發揮基督教精神,不但為新手術募款,還免費教曼玲彈鋼琴。

開始時曼玲很起勁,上完課還固定到教堂去練習,並發誓風雨無阻,很珍惜這次機會。但樂譜慢慢變難後,進入巴哈和貝多芬,她就有些意興闌珊,常借口腳痛不肯認真。

羨慕極的涵娟見她有放棄之意,氣得罵說︰「別人想求都求不來,你卻不當一回事,真太不知惜福了!有時我甚至希望自己腳也不好,能和你一樣學琴!」

「你竟然這麼說!」曼玲亦是家人寵讓的,大叫︰「那我跛腳給你好了,我什麼都跟你換,讓你來嘗嘗我痛苦的滋味!」

這是她們從小到大最嚴重的一次沖突,後來還勞動余媽媽的勸解,結果變成涵娟陪曼玲上鋼琴課。

涵娟記性強,有天生的音感和識譜能力,也或許她特別用心,幫曼玲記一切指示。所以奇怪的,她不曾真正彈鋼琴,卻能「說」鋼琴,讓曼玲完成困難的曲子。

走到面鋪,承熙不在,今天大概又見不到面了,涵娟頓生嗒然若失之感,只有掩飾情緒說︰「我爸叫面吃,我媽一定又整晚念我偷懶。」

「她還敢凶呀?」曼玲說︰「我從我媽那兒听來的,說你媽去算命,算她不能再生是因為對前妻的孩子不好,報應呀!」

金枝生完宗銘後,肚皮就再沒有動靜,一天到晚去求神問卜。涵娟聳聳肩說︰

「她說我克她哩,有時還真希望爸沒娶她,回到我八歲以前的生活。」

「你干脆搬來我家住,反正我爸媽都喜歡你,巴不得收你做干女兒,不是嗎?」

曼玲每隔一陣子就會提出這種建議。

余家對涵娟視如己出,每有吃的穿的都少不了她一份。有時金枝鬧得凶,她就到余家住幾天;甚至她初經來,也是余媽媽教她處理的。

環境上余家大伍家一倍,閣樓高又寬,可掛六頂蚊帳,睡四個孩子外加涵娟也不嫌擠。但想想,那畢竟是別人的家。李蕾的經驗傷害太深,如此好的朋友都有反目成仇的一天,世間還有什麼是可靠的呢?

她害怕真住進余家,哪天不順眼了又會如何?自己的家雖窄陋,還有愛吵的金枝,但終究是無法否認的血緣,她住得心安理得。

因此對這吸引人的做法,涵娟從來不搭腔。

她們剛過馬路,承熙騎車由後面追來,不停揚著手上的東西說︰「我偷摘了兩顆小橘子,給你們吃!」

涵娟壓下見他的欣喜及快速的心跳,臉愈發沒表情。承熙吱地停車,笑容略帶靦腆,「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我……很幼稚。」

回憶突然涌現。有一段時間班上流行養蠶,承熙這班長,還負責在周末領大家南征北討找桑葉。他們踏遍附近的巷弄,他個兒高,攀牆折枝的是他,摔倒或被追罵的也是他,卻也得到同學更多的信服。

「咦?你就光猜涵娟,那我呢?我會說什麼?」曼玲插嘴。

「你嘛……你就說‘我要吃’,對不對?」承熙笑了出來。

「胡說八道,我要叫我爸扣你的薪水!」曼玲假裝生氣說。

涵娟神情柔和下來,帶著難察覺的俏皮說︰「謝謝你,橘子我們拿了。」

算是今日真正的告別了。他們分頭離去,夏日黃昏暑氣未散,很多人在街旁搖扇納涼。國際學舍旁一片椰子樹林,透出了沁心的綠意。

橘子不甜但多汁,至少生津止渴,曼玲邊吃邊說︰「葉承熙真好喜歡你耶!」

「你又亂講了!」涵娟馬上變臉。

「市場可是人人都在傳喔。」曼玲眨眨眼說︰「我們市場後面不是要蓋廟迎神嗎?我爸說玉皇大帝旁邊的金童玉女不必找別人,你和葉承熙就剛剛好,天生的一對,搭配得漂亮,你爸還嘿嘿笑,一直點頭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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