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行歌 第15頁

為了讓自己忙碌,她作主用兩人的錢買了參考書。

幾個大男生嘻哈一陣,揮手告別後承熙臉色暗紅,似被大力嘲弄過,但笑容是閃亮燦爛的。

「我買參考書了。」涵娟鎮定地指著手上的紙包說。

「怎麼會這樣?我說我不需要的。」他笑意消失。

「但我心里比較高興。」她說。

「我卻不高興。」他唱反調說。

好奇怪呀,總是為對方著想;為何人會產生如此溫柔的心情,會以某人的快樂為快樂呢?

所有的爭執,承熙終會順從她。兩人又逛一會,還在一家電器行前看新鮮的電視機,螢光幕跳動不太清楚,但圍觀人潮仍很專注。台視去年才開播,大部份人還不懂得有關這方形盒子的一切。

日影西斜,他們到公車站買票,才發現涵娟沒估算好,僅剩下一張票的錢。

「都是我的錯,沒有仔細數。」她焦慮說,這半天下來已經很累,再要走一個多小時,感覺好遙遠呀。

「沒什麼大不了,你坐車我走路,說不定比你還快到家哩!」承熙安慰她。

「怎麼可能嘛!我真糊涂,叫我坐車也心不安,干脆我們都走路。」她說。

「別傻了,只要一個人辛苦的,又何必兩人都拖下水呢?」他反對說。

若是平時,涵娟不會有難不同當,但今天偏例假在身特別疲乏,承熙又不容分說,她只有接過票,看他跑到馬路另一邊,還笑說︰「我們來比賽!」

他一直是陽光,即使自身環境艱苦,充滿著無奈挫折,還是設法帶給人信心和歡笑。以前她曾被他突放的光芒灼傷了眼而心存敵意,他都包容著,到了真正接近時,才知那是溫暖人的和煦。

他的光和熱會長長久久嗎?希望是。

涵娟坐上車,仍在一股無名的沉醉中。過幾站後,承熙赫然在街旁跑著,她再也不顧眾人眼光,開窗大叫︰「葉承熙加油,你會贏過我的!」

「我會等你!」他用力揮手說。

風吹入窗有極幸福的感覺,知道他在某處與她並行前進,為的是彼此。等車子到了塯公圳,她注意著四面八方,一看到承熙的身影就隨即拉鈴下車。

他滿身是汗,長途跑步逼出一份陽剛的活力,濃眉黑眸都泓亮著,盯著她時更帶著感情。仿佛久別重逢似的,她激動地拿出手帕拭他的臉,他本能承接,兩只手觸著了又握住,熱熔熔地澎湃到心里翻騰不已。

「還有三站,你怎麼不坐了?」他溫柔地問。

像驚醒般,她抽出手說︰「不忍心你一直跑呀!」

「哎,你下車也不能輪到我去坐呀。」他其實內心高興,笑出來說︰「我第一次發現你也有笨的一面。」

「誰說我笨?」她立刻回駁︰「我可比你聰明,考試名次都在你前頭,事實可以證明哪!」

「沒見過你那麼好強的人,一點都不認輸。」他氣息漸穩,接過她手上的書。

「敢說我笨,我們聯考見真章,沒考上第一志願的是小豬,必需在臉上畫豬鼻子!」她以少有的頑皮說。

「如果我們兩個都考上了呢?」他反應極快地問。

「你能嗎?我只想著怎麼幫你畫成全世界最丑的豬哩!」她激他說。

他當然和她斗嘴,更喜歡看她笑靨如花,清嗓如鈴。他們最後合唱著「MoonRiver」,把句尾的「huckleberryfriend」改成「piggynosefriend」,幾乎笑岔了氣。

他的眉眼俊朗如日,她的眉眼清亮如月,互映著人間最純摯的靈魂。

只要眉眼澄澈,眉眼無愁,他們可以這樣走上千百年,宛如在盈盈月河中,讓夢織出迤灑的流金燦爛。

第五章

承熙和涵娟都考上第一志願,這在中段及內巷是極少有的事,貧瘠的壞竹區也會長出白胖胖的好筍?議論之余,也給一些辛苦工作的父母帶來希望。

「你們要以阿熙和阿娟為榜樣呀!」大人對小孩說。

市場的「金童玉女」之說更甚囂塵上,明年廟成迎天帝,非請兩位來抬轎了。

放榜後兩人尚未見面,涵娟就隨家人回台中報喜。

那時代電話並不普及,一百人里有九十九個是不用的,有壞消息大都發電報,好消息則親自回鄉報告。

伍長吉的父母兄長分別死于日據時代的轟炸及征兵,只剩旁支的叔伯,幸好兩個姊姊嫁不遠,常常關照著。他很年輕時就獨自到北部打拼,什麼苦都吃過,如今能在台北市場有個生意攤位,又帶個狀元女兒回來,好不風光呀!

涵娟正值青春期,對親戚們審視的眼光非常敏感。

「愈來愈像她媽媽,完全沒有我們伍家的影。」姑姑們老愛說。

「阿吉,阿娟那麼會讀書,確定是你的種嗎?」叔伯們則調侃說。

涵娟都裝作听不懂,她不是爸的女兒,會是誰的?真無聊……好不容易熬完一星期假,終于可以回台北,坐火車部份是她唯一喜歡的。

隆隆隆響,窗外景色帶過了人生繁復之美,真希望永遠不要停下來,不必回到單調掙扎的日子。她想著有一天會走得更遠,去一個滿足心靈的地方。世界何其大呀,應該自由飄流,而非局限和禁錮。

興匆匆回來,她最想見的是承熙。在還未找到他之前,涵娟由市場得到傳聞,說承熙打算放棄升學,已經隨父親到工地去賺錢了。

再一次嗎?夏蟬的嘶嘶聲瞬時旋成一個揪心焦恐的渦流,她抓著曼玲,頂著毒熱太陽,氣急敗壞到內巷葉家,要承熙說個明白。

「葉承熙孝順,一定又是為了爸媽弟妹想犧牲自己……」涵娟反覆說。

「我們要不要再找朱老師幫忙呢?」曼玲問。

「也不能老依賴別人呀!最重要是葉承熙自己,他為什麼不能堅持到底?為什麼就輕易妥協?」涵娟口氣不平說。

自從六年級那次探病後,涵娟不曾再到葉家,印象早就模糊了。內巷仿佛又比以前復雜,更多人蜂巢似地蓋房子,警察不時來拆,屋起屋落常在一日之間。

兩個女生共試了三次,每回都走到大廣場就困住,也認出了水井小廟,但就是找不到大水溝和老榕樹。

「會不會水溝填起來,樹也砍掉了?」她們自言自語著。

最盼望的是,承熙能忽然從這八卦陣的某處走出來,別讓她們再焦慮無用地打轉。但繞過千巷百弄,就是沒有他。

涵娟個性固執,也不管曼玲會累,數不清迷失多少回了,仍滿頭大汗找出路。

「應該叫他畫張地圖的。」她感到昏熱,濡濕的發站在額際。

像作夢一般,她們听到狗吠聲,迷迷糊糊的,竟是長卷毛的來福。它比從前更大了,還是見人就興奮沖過來的脾氣,找承熙的心太熱切,涵娟已不再害怕,任它在身旁竄跳著。

苞著狗的是幾個光上身赤腳丫的小孩,一臉好奇著盯著她們。內巷門牌凌亂,沒有電鈴,找人都朝四面八方喊。

「葉承熙!」她們在三合院中央叫。

女生如此公開找男生,必需非常勇敢。涵娟感覺門窗後有許多窺視的眼楮,仍然不顧羞怯地重復著︰「葉承熙,你在哪里?」

炎炎的日頭,相似的矮屋,少女無措的心,道路的阻隔,成了腦中永遠的折痕,纏絆一生的回憶,天地不應的綿綿哀傷。

「葉承熙,你在哪里?」涵娟太陽穴刺痛,曼玲已坐在牆角休息,萬物皆枯萎。

仿佛經年,玉雪從某扇門後走出來,驅趕小孩和狗,不太高興說︰「你們把所有睡午覺的人都吵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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