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逢救星般,涵娟急迫問︰「小阿姨,葉承熙呢?」
「住堡地去了。」玉雪說。
「他……會回來讀高中吧?」涵娟又期待地問。
「阿娟,阿熙可沒有你的好命呀。」玉雪直性子說︰「我姊姊心髒不好,姊夫又好賭,下面一張張吃飯的嘴,阿熙哪敢再花錢念書?」
「那多可惜呀,建中並不好考……」涵娟說。
「誰不知道呢?但讀書也要有讀書命呀。」玉雪頓一下又說︰「阿熙嘴巴雖然不講,可是心里很苦,你拜托……就不要再逼他了。」
「我也是為他好……」涵娟急說。
「但他不能只為自己想,還要為全家人想,對不對?哎,我曉得阿熙很喜歡你,他當工人,你不會因此嫌棄他吧?」玉雪試探問。
怎麼回答呢?涵娟滿心充塞著苦澀和失望,沉壓壓的墜入至谷底。想像承熙在工地挑泥沙砌磚牆,前程被埋沒,豪情被磨損,軒昂器宇不再,慢慢變成了像他父親一樣的平庸工人。
那又超過她十五歲所能掌控的未來,人生是如此難以預測,努力有用嗎?她渴望的雙手又能抓住什麼呢?……
那個熾悶蟬困的夏日午後,涵娟昏沉失神地走出內巷,完全不知東西南北。到家之前,頭猛烈疼穿到心胃,她趴蹲在水溝前,吐光了肚子里所有的食物。
路燈頂著銹駁的小鐵帽,冷白的光照在方圓,蚊蚋飛舞,沒有方向的莽撞,由黑夜到天明。
路燈外的世界則是陰暗,幾只螢火蟲明明滅滅,速度快得以為是錯覺;錯覺多了,是一片捉模不定的美麗。
生命,到底是真實多?還是錯覺多?以為我們的力量真能改變一切嗎?
涵娟又見到承熙了,他正獨自在球場投籃,踱躍反覆,一次又一次最拿手的擦板長射。得分又如何?仍只是寂寞二字。
她站在樹叢中,身後的鐵絲網爬滿牽牛花,淡白的紫皆垂睡著,像作著好夢的天真孩子,隨手摘下一朵,也等于摘下它即將盛開的明天。
一個多月不見,他的皮膚變黝黑,肩膀仿佛寬了兩倍。有沒有長個子?不清楚,因為他一向那麼高。那渾身日曬的氣息,依然不減他天生的俊朗。
一種痛,由那些日子在內巷遍尋不著他而產生的,像小種子發芽生根,慢慢長成身體的一部份,再慢慢侵蝕著正常的她。
今天玉雪才將他帶來,悲憤早已抵去她上高中的一切快樂。
走進球場,承熙見了她立刻笑開臉來,仿佛什麼事都沒發生,如往日之熱切,還遞過一份禮物說︰「這是你等了許久的‘飄’,全新的,不是別人讀過的二手貨,翻譯還不錯,我可是跑好幾家書店才挑到的。」
她瞪了他好一會,看也不看那本書,說︰「我才不要‘飄’!我只想問你,你到底還念不念高中?」
「你知道的,建中報到時間已經過了……」他收起笑容說。
「為什麼要放棄?為什麼?」她再開口時才發現聲音之大之急,像要震破耳膜,掐斷呼吸︰「你忘了我們織夢的月河嗎?你明明答應我要念高中大學的!」
「你看起來很生氣,是不是急著想畫我豬鼻子呀?」他試圖緩和氣氛說。
「我該畫嗎?你根本是考上第一志願的!」涵娟更無法抑制情緒說︰「我甚至連你的人都找不到,你太過分了,我恨不能……恨不能……」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不聯絡的。」她的憤怒如夜里的一團火,準備再多的解釋也著慌,他說︰「我……爸關節炎發作,怕丟掉工作,只好帶我去幫忙,土地在基隆,不方便回來,不是有意讓你找不到……」
「那麼傳聞是真的了,你真要像你爸一樣當一輩子的水泥工?」她打斷他問。
「怎麼可能?三年前我由鐵工廠回來,現在就不會當水泥工,否則初中不是白念了?」他眼中有無奈和懇求︰「我計畫去考一些公司或公家機關,由基層做起,先有個固定收入再說。」
「不夠!不夠!你不該那麼沒志氣的!你的成就不只于此,還有更好的路可以走,我不許你放棄升學!」想他昂昂然一個人,向來出類拔萃的,卻要去倒水打雜任人吆喝,她更無法忍受。
「涵娟--」他喊她的名,渴望諒解︰「我知道你看重我,總以我是五班的班長來激勵我。但我家的情況你也清楚,弟妹多,父親又……不負責任,我實在下不了狠心再念書。」
「這些都不是理由!你以為我弟妹少,父親負責任,就比較容易嗎?」涵娟說︰「整個暑假我親戚繼母表面上以我考上高中為榮,但私底下都在逼我念師專,說免錢又有公費領。但我不妥協就不妥協,甚至報到那天早上還在吵,如果我有一點遲疑就完了,你……為什麼不能堅持到底呢?」
「我也想,但--」他欲言又止,「我實在不想再揭家里瘡疤。我爸賭博輸了很多錢,債主找上門,都是看我和妹妹能工作才放手的。如果我真堅持念書,不但我爸不依,連債主也不會同意。」
她沒想到事情如此復雜,悲憤又加沮喪說︰「難道你就這樣犧牲?這個家原是你爸的責任,不是你的。若我是你,我往我的目標走,任何人都影響不了我!」
「這就是我佩服你的地方,你永遠都那麼篤定。我小學怕功課不好被你笑,就拚命讀書;不再去鐵工廠,也是因為你念了市女中。這一次,好像不能配合你了……」承熙望著她,眼神憂傷。
「你行的,就差一點點,夢就快到了!」她有太多話急著說︰「記得嗎?你是我心中的摩西王子,你有那股力量,是強者,絕不能讓貧窮擊敗你!」
「不,我不是王子,在我心里你才是公主,才是真正有力量的人。」承熙誠懇地說︰「涵娟,我保證不會令你失望的。雖然我不再進學校,但會以我的方式闖出一片天地,你能原諒我嗎?」
「那又不一樣了,所有彩虹月河夢都不一樣了……我們也不一樣了……」她的淚水不禁奪眶而出。
兩個十來歲的孩子,再早熟聰慧,也對抗不了那涉入未深的世界,那些可怕的現實及生命之惡潮,只能在月下泫然,承受成長中的另一道傷口。
承熙凝視著她。經過一個暑假,她頭發長到領際,人也瘦些,得宜的衣服搭配,散發出她才有的特殊氣質。然而她眸子如此迷蒙飄渺,他心一緊,生出不祥之感,她會不會從此形同陌路呢?
他突然想到章立純生日事件,涵娟堅決要換座位,還得範老師發脾氣才壓下來。他永遠記得她倔強的模樣,心慌意亂說︰「你不會不理我吧?」
「我真的很傷心,就像我們看的‘亂世佳人’,一切辛苦終究白費的那種感覺。我們曾那麼努力,一起苦讀,抄試題抄到手破皮長繭,餓肚子買參考書,彼此打氣,你怎能輕易放棄呀……」她未正面回答,只是控訴。
承熙臉色微白,黯然說︰「你又看不起我了,對不對?」
「自重者人恆重之,你輕視自己的才華,又如何教人看得起你?」她氣悶說。
「一個初中生就不配和你高中生做朋友了嗎?即使發誓有一天也能站在彩虹頂端,都沒用嗎?」他聲音中有明顯的痛苦。
「沒有用了。」她沖出口,那話比想像中的冰冷。
路分岔掉,她就棄他而去,這原是她的方式。但他一心顧家,又錯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