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立刻跳開。很快的,火車卷起狂沙旋風,撲向他們玫瑰色的年輕臉頰。
涵娟驚魂未甫,承熙卻興奮地對車窗乘客揮手大叫︰
「各位,祝福我們吧!願我們的愛轟轟烈烈、長長久久!」
火車回應般鳴起長笛,向著絢爛晚天而去,恍若青春昂揚的承諾。
坐回腳踏車,承熙神辨煥發有如御風而行。涵娟則在一種沉靜中,像所有被愛人吻過的女人,如歷經一場儀式,靈魂慵懶不再浮揚,接下去就會認定和認命。
她身旁的女性,老的少的不都如此嗎?最後不都走向順服男人的命運嗎?
但她不會的……腳底的地或許震動過,但涵娟終是涵娟,仍會堅持目標。
第七章
白費了,又白費心了……
涵娟望著小桌上那一疊講義書本,全是她辛苦收集的插班資料,事到臨頭,承熙打定主意不肯去報考,為此兩人鬧得不歡而散。她滿心的「gonewiththewind」,就如五年前的那一夜,但愛情糾葛已太深,怎麼也無法再任性說出。
「拜托關燈了吧?以前聯考不睡,現在沒聯考也不睡,電費一點也沒省!」金枝的聲音隔著一層簾布嘮叨著。
涵娟未回嘴,只伸手熄燈。這苦讀的空間已伴隨她許多年,本以為會給宗銘使用,結果政府實施九年國教,廢除初中聯考,讓十二歲的他平白多出一大段快樂童年,比起從前她煎熬的小小身影,是太幸福了。
一直以來盼望長大,認為能夠掌握自己的命運,一切問題必然迎刃而解;但真的長大了,才發現世界也跟著變大,人一樣渺小,對未來仍充滿無力感。
這一年來承熙忙著畢業前的實習課程,常要待在工廠;她則大學課業加重,常需要窩在圖書館,兩人的時間漸湊不到一塊。而好不容易見面了又是爭執,往往喜悅沒了,還徒增傷感和寞落。
就像四天前,他們坐在塯公圳的橋頭,垂柳在月下青青,明月映水中盈盈,夜色幽幽浮啊的,不知滿載多少人間悲喜。
插班事是一樁悲,涵娟生氣說︰「我真希望這一刻根本不存在,塯公圳消失,花車消失,星月消失,世上沒有我,也就不會有種種惱人的事了!」
承熙試著緩和氣氛,順著她的語氣玩笑說︰「沒有塯公圳,也就沒有我了,我們葉家可是沿這條圳才下得來喔。嗯,你其實最希望世上沒有我,對不對?」
「對!對!」她不顧他的笑臉說︰「因為你是騙子,老背叛我們的夢!你既然沒有念大學的決心,為何還虛情假意,害我為你奔波,滿懷期盼?」
「我並沒有虛情假意。」他說︰「我從頭到尾都表明過我的困境,只是你不願面對事實。娟,我不是不念大學,而是現在時機不對,我必需先服完兵役再賺錢,等安頓好家才能想自己……」
「不要再說了!」她捂著耳,「每次都這樣,初中、高中、大學每個關卡都出問題,永遠令我擔心受怕,承諾永遠實現不了!」
「我知道又讓你失望了,但你是最了解我的人,應該也最能體諒我的苦處……」他拉下她的手說。
「你不也最了解我嗎?你很清楚我不想困在這里。」她抗辯說︰「你明知一切也是為你好,為何不順著我呢?」
「我的人生不都一直順著你嗎?但我不能再違背我父母的意願了。」他說︰「如果你想出國留學,我絕不阻撓,而且會耐心等你回來的。」
「不!要去就一起去,一個人落單又有什麼意思!」她听了逆耳說。
「就這一句話,我們彼此都離不開對方,根本不可能分隔兩地。」他充滿感情說︰「娟,你有沒有想過,人生有很多條路,除了一起出國外,也可以一起留下呀。我當工程師,你當老師,我們的未來已經比上一代好太多了。」
「我不想當老師!」她否決說︰「你的志向就只那麼大嗎?你曾有的野心魄力呢?只要你肯,世界都能掌握在手中,不該輕言放棄的!」
「暫時的放棄,並不代表永遠的放棄。」他說︰「我一直沒忘記你對我的期望,我已經試著在能力範圍內做最好了;能力之外的,就要慢慢來了,請相信我!」
以前是她主控局面,如今輪到他要說服她,以愛情為名。
愛情,的確是曾經滄海難為水,但這滄海會不會也誤了她的一生?承熙已長大成人,不再是看她臉色的憨傻小男孩,也不再是為她一句話而哭的青澀少年,他變成堅定而有主張的男人,想用自己的方式成就疆土領地。
她可以一走了之的,但多年的感情連皮帶骨的,已不懂如何抽身;就僅僅是幾日的冷戰,就有著撕裂的痛,綿綿不絕。
還是輾轉難眠,總覺得有一件事未完成。在父親鼾聲大響後,她悄悄下樓。
「要去哪里呀?」伍長吉突然問。
「肚子餓,吃個消夜。」她回答。
不見月亮,星兒皎皎如鑽。她橫過無人的馬路,來到臨網球場的椰子樹林,推開隱密處的一塊大石頭,露出一個不深不淺的洞,果然放了幾朵花,都是人家牆院伸出的朱槿黃蟬,表示承熙隨時隨地,即使走在路上,都會心念著她。
這習慣是從高中開始有的。那時她常晚自習遲歸,承熙天天到塯公圳站牌等她回家,有時人無法趕來,就約好在大石頭下留個訊號,花葉或書信都可以。
後來他去打工或實習夜歸,她也會等,若踫不到面,也在大石頭底放個信息。
朱槿和黃蟬雖然半枯萎了,仍是令她感動得想哭。世間千萬人,有誰能像承熙一樣,和她心貼著心,如連體嬰般共存呢?
不舍就必有不舍的理由呀。
拍拍身上的泥,走出椰子樹林,救火車鳴笛尖銳地劃破夜的寧靜,很快的大紅燈疾閃而過。涵娟往回家方向走,又是另一輛救火車!
然後起自四面八方的響聲,迫她朝後一看,比夜更黑的濃煙已在內巷冒起。
承熙!她第一個想到的是他!
內巷失火並非首次,但還不曾發生在深夜,人若熟睡了怎麼來得及逃命呢?涵娟花一丟,拚命往內巷跑,人煙愈來愈多,吵鬧聲也愈來愈大。
內巷口已被救火車封鎖住,地上布滿水管,規定只準出來,不能進入。
「我的朋友在里面……」涵娟唇齒打顫說。
「爸媽在里面都一樣,走!走!別妨礙救火!」有人大聲吼她。
涵娟和一群看熱鬧的人被警察趕到兩條街外,不得靠近。陸續的,還有人逃出火場,形容極狼狽,驚惶得有如世界末日。
內巷區域廣大,並不清楚火由哪兒燒起,僅看出凶猛火勢已遮住半邊天,煙嗆入鼻眼。而這兒房屋密集街道狹拐,救火車進不去,也只有眼見火舌無情肆虐了。
「阿娟,你嚇死人了,我們一直在找你,也不知你人在哪里……」伍長吉由人堆中伸手拉女兒說。
「爸,承熙,還有葉家……」她一出聲就發抖︰「你看到他們人了嗎?」
「沒有,他們住在巷子的巷子里,真不好逃。」伍長吉看著天空說︰「火像是在他家那一帶,也可能不是。」
她極力在黑暗混亂中梭尋,眼楮累得快分不清真實或幻像,但都沒有她一心盼望的至愛臉孔。
謠言四起了,有人說火沒燒到大廣場,有人說已蔓延到廢墟小廟……總之都是通往葉家的路,句句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