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行歌 第24頁

不知過了多久,人潮散去,只留下失去家園的人無助地坐在馬路上,眼中盡是茫然,包括等待承熙的涵娟。

一條薄被披在她身上,是曼玲,「伍叔叔要你回家休息。」

「承熙不會有事吧?」她喃喃問。

「當然不會,他可是英雄,再危險也跑得出來才對!」曼玲樂觀說。

駭人的火焰漸小,才發現東方已露曙光,呈現近白的淺藍。一種很恍惚的感覺,如一場亂世,他們一南一北,大火橫亙在中間,不知生死,無法觸及,連最錐心的呼喚也傳不到彼此,就此注定要失散了。

比起來,平安不就是大福嗎?

如果承熙有什麼意外,她一定寧可生命停留在四天前那珍貴的相守。她絕不會同意「希望世上沒有他」這可怕的話,更不會爭吵未來計畫或升不升大學的事,兩人就靜靜依偎著看塯公圳流到永遠,不是最美好嗎?

一路走來,他們都很努力了,再奢求下去也許真會折福,甚至折他的壽呀……

有救火車已駛離,幾處散飛的烏煙訴說著一夜的慘況。她起身,想進入那猶自焚熱的內巷,突然有人在遠處喊她的名字。

「涵娟……」

是承熙,眾里尋他千百度的承熙!她無法動彈,直到他人奔過來了,眉眼對眉眼,手被握得好疼好疼,她才再度感到身上的心跳、溫暖和血液流動。

「熙--」她應著,淚水奪眶而出,活到二十歲,她從來沒有像此刻般知足。

這是涵娟第一次到塯公圳的源頭區,新店、碧潭、青潭的地名在眼前晃過。

娶了玉雪的柯盛財在山坡有一片果園。

夏季的那場大火,葉家房子未波及,但被薰黑了一半,在清理過程中,年齡較小的兩個孩子寄住到山區。學校開學了,承熙奉命來接他們回家。

火災也使涵娟改變,從此大方和承熙同進同出,敞開心門融入他的家庭。

秋天的山上是忙碌的,黃昏的金陽罩在累累的果樹上,也在三合院的大灶大鍋灑下暖暖的光。工人們捧碗吃飯,婦女們在炊煙中張羅,孩子則四處追狗趕雞,交織著農家之樂。

涵娟站在一塊青石上,避免陷進爛泥地,再一次問︰「我真不能去看看你們的果農大會嗎?」

「那里沒有女人,更沒有年輕小姐。」柯盛財覺得她怪。

「我們可能會弄到很晚,夜里山路不好走,你還是留在厝里。」承熙明白她的心思,安撫說︰「放心,我會打電話到台北,說你明天才回家。」

丙農們為中盤商剝削而苦,打算開直銷路線,柯盛財看承熙是大專生,想借他長才給點建議;涵娟可不服,她也是大專生,偏因性別被排斥,連听都不行。

她只好踏著青石回來,面對玉雪。

玉雪嫁來四年多連生兩個孩子,大的扯褲管哭,小的背背上睡,現在肚子又懷一個,那勤勞樸素的模樣,很難想像她曾在洋人的電影院當售票小姐。

女人的青春真如一場夢嗎?從結婚前的活潑嬌美,到結婚後的蒼黃認命,真沒有一點不甘心嗎?涵娟因為想得太入神,沒听見玉雪的吩咐。

「……什麼?」涵娟問。

「幫我到屋旁拿一把柴來,愈多愈好。」玉雪再重復。

掃掉灶里厚灰,玉雪暗盯著涵娟的背影。自從五年前籃球場那一幕後,她就對涵娟有了戒心,老覺這女孩表面乖巧懂事,卻心機極重,只怕承熙根本制不住。

可是承熙偏痴心難改,奉涵娟如九天仙女下凡,一句重話都不許旁人說。

柴枝來了,放入大灶里,突揚的火光映紅了涵娟秀麗的臉龐。

趁閑雜人少些,玉雪一面哄拍兒女,一面說︰

「時間過得真快呀,一下子阿熙就要當兵了,我還記得你們小孩時樣子哩。你滿二十歲了吧?阿熙好像大你六個月,是不是?」

「他大我三個月。」涵娟說。

「當兵的人最怕有女朋友,一心惦記著外面,如果女朋友變心就淒慘了,拿槍自殺的都有。」玉雪又說︰「阿熙也緊張,叫我們幫忙看著你。」

「阿姨開玩笑吧,承熙才不會緊張,我不必人‘看’,反而是他拜托我照應爸媽弟妹的,他信任我。」涵娟說。

「哦?那你不成葉家媳婦了?以你一個大學生的身分,不是太委屈了嗎?」玉雪直辣辣問。

「只是朋友間的照應,阿姨想太多了……」涵娟說。

「當葉家媳婦可苦啦!像我大姊就弄得一身病,沒過幾天好日子。阿熙責任很重,做他太太只有勞碌,沒有富貴可享,你一定要明白。」玉雪不管,逕自說。

「葉媽媽苦,是因為丈夫不顧家不長進。」涵娟避重就輕說︰「承熙和他父親完全不同,他有能力又肯擔當,將來必有出人頭地的一天。」

「你能這樣想最好啦!」玉雪細看她一會又說︰「我也不是愛嗦,你是讀書人,道理比我懂得多。阿熙呀,個性像他媽,純情又善良,就怕被人辜負了。」

小女娃哇哇地扭哭起來,正好讓涵娟免掉回應的困難。她知道玉雪對她尚存成見,所以盡量保持淡定,壓下反彈情緒,不受這些魯莽言語的影響。

一切都是為了承熙。一旦決定愛情至上,女人屈就自己的能力極為驚人,什麼都可以忍受,什麼都能夠犧牲,連原先的強烈個性也逐漸模糊了。

這是她選擇的,沉溺于戀人的天長地久,不是嗎?

那一晚,涵娟和柯家親戚的兩個小女孩睡在一起,大大的通鋪掛著蚊帳,清水般的月亮由窗口照進來,像一層白紗。

小女孩們很快熟睡,涵娟傾听屋里外的動靜,山中寂夜的聲音細微而神秘。

突然窗被悄悄打開,一個高大的人影爬進來,涵娟不禁微笑,掀開蚊帳,讓他的行動更容易些;心有靈犀一點通,她太了解承熙,他不來才奇怪呢。

「噓!」她暗示別驚擾到小女孩。

兩人所擁有的空間很小,身體挨著身體,他臉上是心滿意足。涵娟感覺他烘熱的肌膚,心怦然而跳。那些在黑暗巷道的依偎,在僻靜樹林的擁吻,都沒有此刻枕被間的刺激親膩。

「被小阿姨發現可不得了。」她輕聲說。

「那就結婚呀!」他眼中帶笑說。

這是他們第一次提到這兩個字,心的節奏錯了好幾拍,給她一種慌亂感。

結婚,對承熙而言是真正的擁有,他的手腳依從著心,溫柔地和她交纏著,熱切的毫不保留地傳遞給她。

這從十一歲就一直喜歡的人呢,她永遠記得他小學時鋒芒展露的模樣,情意油然而生,竟能相隨成長至今,外貌改變,心卻不變。就在當兵前夕,急迫著要有的接觸,隔著衣服已不夠填實那即將分離的空虛。

相互輕解羅衫,有著偷嘗禁果的快樂。他迷戀著她滑如絲絨的肌膚和柔軟豐美的曲線,並指引她探索自己潮熱的男性身軀。但也不知是誰阻止誰,他們都沒有突破最後一關,只在彼此的喘息間輕笑,像所有情侶的嬉戲。

涵娟當時並不明白,血氣方剛的承熙要比她付出更多的理智及自制力……

驀地敲門聲響起,玉雪在外頭問︰「阿娟,你有沒有看到承熙?」

兩人僵住,再伸伸舌頭。涵娟做個深呼吸說︰「沒……看見他耶。」

門外人不吭氣,一會才有離開的腳步聲。

「她相信了?」承熙揚揚眉說。

「她不相信,只是警告你夜已深快回房吧。」涵娟機伶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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